他肩膀一缩,把背包抖下来,开始爬上那棵树。树皮摸起来很粗很扎手。他边爬边东张西望,寻找那只老鹰的踪迹。他心里很怕,小心翼翼。他在北卡罗来纳首府罗利市的博物馆里看过老鹰的标本。他始终忘不了它那种凶猛的模样。标本的眼珠子是玻璃做的,展开的双翼将近一百五十公分长,爪趾的长度和小男孩的中指差不多。它光是用嘴就可以扯掉一个成年人的耳朵。
其实,他只是想要一根羽毛。他最爱的是老鹰的尾羽,那么纯净,那么洁白。不过,要是找得到翅膀上那种棕色的巨大羽毛,他也就满足了。然而,到头来,他找得到的,说不定只是那种最小最软的腿部羽毛,或是翅膀下方体侧的软绒毛。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找得到,他就满足了。
只要是老鹰的羽毛,不管什么部位,都一样有神奇的魔力。
他爬得越高,树枝就弯得越厉害。风一吹,树枝随风摇晃,小男孩也跟着摇晃。有时候,强风一来,他会吓得心脏怦怦狂跳,整张脸贴到树皮上,拼死抓紧树枝,抓到手指都发白。松树是万树之王,高耸入云。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底下那条河几乎变成了一条细线。
后来,他终于快爬到树顶了。从这么近的距离看,鸟巢差不多就像餐桌那么宽,重量恐怕有两百磅。那座鸟巢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飘散着一股兔子残骸的腐臭味和屎尿味。小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气,迎向那股气味,感受那种力量。他一只脚踩在大树枝上,放开一只手。那根树枝显然因为长期风吹雨打,灰白斑驳,树皮都掉光了。他俯视着底下的松树林。松树林一望无际,一路绵延到远远的山岭。底下那条河蜿蜒缠绕,深暗的河水黑得像木炭,黑得发亮。他继续往上爬,爬到鸟巢上方,看到里头有两只浑身灰白斑驳的雏鹰。它们张大着嘴,仿佛在向他要东西吃。这时候,小男孩忽然听到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他鼓起勇气转头一看,忽然看到那只老鹰从天而降。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小男孩感觉眼前仿佛全是羽毛,感觉翅膀在他身上拍打。接着,他看到鹰爪抬起来了。
老鹰凄厉地叫了一声。
当鹰爪刺进皮肤的那一刹那,小男孩立刻松开手。他开始往下坠。老鹰也跟着他一起往下坠,因为,老鹰的爪子嵌在他的肉里,被他的衣服勾住了。那一刹那,他注意到老鹰黄色的眼珠子炯炯发亮。
三点四十七分,一辆巴士开过来了。它还是一样停到那座附设小商店的加油站前面,不过,这次是往北开,而且不是早上那一辆,司机也不是同一个人。车门哗啦一开,一群老先生老太太慢吞吞地走下车。那位司机瘦瘦的,西班牙裔,大概二十五岁,看起来一脸疲惫。那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从长板凳上站起来,一瘸一拐的爬上车门。但司机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男孩身上的衣服已经支离破碎,而男孩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沮丧。而且,小男孩把车票拿给他的时候,整只手都是红的。不过,就算他满手是血,司机想必也不会吭声,反正不关他的事。
小男孩把车票递给司机,然后挣扎着爬上阶梯,边爬边拉衬衫,想把破成碎布条的衬衫拉整齐。身上的背包感觉沉甸甸的,而且塞得满满的,几乎快要撑破了。背包底下的接缝有一块红红的痕迹,而且,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气味。那混杂着泥巴味、河水味,另外还有一种类似生肉的味道。只不过,司机当然还是懒得管,因为,反正不关他的事。小男孩一直往车子里面走。车厢后面光线比较昏暗。小男孩走到后面的一排座椅旁边时,不小心滑了一跤,但他还是继续往后走,走到最后面,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把背包紧紧抱在胸口,两腿缩到椅子上。他手臂上有血淋淋的小洞,脖子上有很深的伤口。然而,根本没人在看他,也没人在乎。他紧紧抱着背包,越抱越紧,感觉到背包里余温犹存。里头的小尸体,全身骨头都已经支离破碎,好像袋子里装的是一堆小树枝。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两只灰白斑驳的小雏鹰。它们孤零零窝在鸟巢里,很快就会饿死。
车厢的角落里一片幽暗。小男孩随着颠簸的车身微微摇晃。
他在哭,哭得很伤心。满脸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