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头静静地望着我。
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那双猎人独有的好眼力,没有放跑过任何一个掠过他视野的飞禽走兽,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唉,唉,可惜呀!”老吴头连声叹息:“好人都这么命苦,那么啥人才有好命呐?好人都这么没有好报,那么啥人才有好报呐?”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口干舌噪,头皮发紧,身上发冷。
终于,他说:“那个金丝猴一样的彤儿,偏偏也失踪了!”
“商彤!”我脱口而出:“我的弟弟——我的商彤,他——失踪了?!”
梦境中的樱桃谷,轰然坍塌。
梦境中的小木屋,轰然坍塌。
我似乎又看见十二岁的商彤,傻傻地对着我笑,随即,又被崩塌后的尘埃和火舌吞没。
我想说——我不相信我所面对的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我愿它是梦。
我不相信在我目睹了尘叔的上吊,目睹了式微妈妈尼姑庵的佛堂前常跪不起的情景之后,在一场大火焚烧了一切灭绝了一切之后,命运依然这样残忍,竟又夺走我的弟弟。
可怜的商彤!
他的苦难开始于我少不更事时的一句妄言,而最终,也是我亲手斩段了我与他的手足情链。在我目睹了**世界的悲欢离合、苦乐变迁之后,在我因为读不懂人情世故而最终选择逃离之后,在我避开了一切烦恼之源落得个逍遥自在之后,我似乎从没有想过,是我把他推入了痛苦深渊,我就是那个从没有伸手拉他一把的——哥哥?!我曾为尘叔遗憾,为父亲和秋晓遗憾,为式微妈妈遗憾,更为了自己的过错遗憾,但我从没有想过,那个比我还要脆弱几百倍的商彤,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比我更严峻的生活考验?
老吴头说:“你和彤儿长得真像,看到你,我以为就是他了,细想想又不是他了,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老吴头告诉我,那一场奇怪的火灾,根本与商彤没有任何关联。着火的那天,他正好领着商彤到鸡公梁上围猎羚牛,夜宿在梁顶的山洞里。
老吴头告诉我,商彤十八岁那年参加工作,分在工程队,小小年纪就搬石运料,开山放炮,修筑公路。商彤就是在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失踪的,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
三年前?!
1992年?!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嘶喊吓着了。
三年前我在哪里?1992年我又在干些什么?
读完大学了?发表过作品了?存了一大笔钱又把它全用来做美容手术了?
沉淀在记忆长河中的几枚碎片悄悄地浮出水面。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商彤。
我想起1992年秋季,我曾和一群同学做过一次远足。
我们来到秦岭之巅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界碑上,再往前翻过几重山就是樱桃谷所在的那片林区。但我们没有继续前行,而是从另一条岔道上绕了过去。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正在修路的工程队,在急匆匆走过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男孩,眉清目秀,长相酷似我的弟弟商彤。那男孩也朝我看了一眼,看得我心里发毛,脊梁发冷,膝盖发软,我几乎就要走过去招呼他了,却听见前边的同学喊我快走——那么恍惚,那么迷蒙,那么一个总在梦里出现的人,此刻却让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当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我面对着我的众多的同学,我竟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好扭曲,好自卑,好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好害怕给同学落下话柄,好害怕商彤会不认我,不理我,让我下不了台阶。
那一年我们都只有二十三岁。
1993年春天,我去上海做了整容手术,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外债。
不过,手术的效果出奇的好,让我可以体体面面、轻轻松松地找到好几个打工赚钱的工作。
秋天的时候,我陪同一群中外记者去游览朱雀森林公园。
进入户县崂峪沟之后,有一段需要步行的便道,那个地方叫沙窝子,距山外的余下镇只有十几里地。有一支工程队正在那里施工,柏油沥青烧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烟尘,我又一次看见了商彤。他正拿着铁锨,站在沙石绞拌机旁边,一双眼睛麻木而空洞地注视着我们这一群衣着花花绿绿的行人。蓦地,他看见了我,眼神一亮,愣了愣,呆了呆,脚步动了,疑疑惑惑向我走来。我又一次害怕了,退却了,逃避了——面对随行这一大批喜欢猎奇喜欢追逐和挖掘新闻事件的记者同仁,我怎能不害怕不退却不逃避?我怎敢去认这样一个弟弟?那一刻钟我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我想到我终于走出了怎样扭曲怎样黑暗的生存环境才有了眼前这一点点成功——我连做了整容手术都不敢让人知道,我怎敢自己的隐私在一瞬间被曝光?我可不愿做焦点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