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李慧娘的纱衣,现在那纱衣和女人都是我父亲的了。
我的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尘叔的影子,坐在木板棚的尘埃和寂寞里,一抹苍白的光线映照他纸一般没有内容的脸,呆滞着挥不去的平凡与琐碎。我弄不清楚他是怎样由英俊的白衣少年、由横笛而吹的世家子落魄为小小木板棚里的一介修理工,我也搞不懂他和我妈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开端怎样的发展怎样的委婉变化和辗转熬煎,但我知道尘叔是始终爱着他的秋晓,纵然心已冷也把爱当成真。多年来他始终把妈妈敬做女王把商彤宠若皇子,他们一家就那样看似协调地生活在仓房后面的板棚世界里。在那些远离了森林外的红尘而一任世事变迁的日子里,妈妈的一头秀发总是飘忽如梦超凡脱俗的,她最喜欢唱的秦腔唱段总能隔了一重重的木板棚壁悠悠扬扬地传开,听醉了樱桃谷的每一个角落。当她编结好油光水滑的长辫子,在夏日的天光里牵起她漂亮的儿子,沿着森林甬道缓步徐行的时候,她的光彩一定黯淡了整个世界。只有尘叔是灰色的。尘叔瘦削的影子总是被湮没在妻儿的光芒中,越来越淡,渐渐地就没有了他自己,慢慢地就变成了空气。
只有商彤,少年老成地咀嚼着关于尘叔的所有的记忆,把最深切的哀恸掩藏在被冷漠和仇恨沁透的泪水里:“我的爸爸,他死了,让你们给逼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梦呓,这是商彤最真实的想法。
窝棚外的阴风酷雨似乎在预演着又一出生死契阔的戏,又好像是谁在这苍穹落泪的夜里反复模仿着尘叔绝命时的呻吟,雨夜中的樱桃谷,充满绝望和一世殉情的美。毕竟尘叔才是商彤心中根深蒂固的父亲,商彤就是骑在他的脖子上才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天空。其实商彤是爱他的。
我在黎明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樱桃谷的木屋,火光冲天,我的弟弟商彤把自己挂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我被自己的梦境吓着了。
天亮后,我离开了父亲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