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秋晓在1969年的那个秋天把孩子生在尼姑庵里的事,充其量只能算做我们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
虽然以后的一切会证明秋晓在我的生命里,在我此刻讲述的故事里,会是一个多么重要多么关键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依然无法在自己心灵的天平上把重心和爱移一点点给她。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很私人化,很幼稚,同时又是欠公平的,因为她至少给了我生命。
但我真的……真的……无法改变自己。
我甚至无法在心里痛痛快快地喊她一声……母亲。
她像一个道具或者一个僵持的布景出现在我挚情真述的故事里,我的笔和我的文字对她的称呼却吝啬到最极致,写到纸上仅仅是“秋晓”或者“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
而式微妈妈不同,我对她的爱戴和敬仰是血里头带来的。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我的生命和30余年苟且活着的日子,实际上是我的父亲和秋晓对苦命的式微妈妈的最残酷的伤害。虽然在式微妈妈的心目中一个自天而降的儿子于她是多么地难得和不可奢望;虽然在漫长而清冷的庵堂岁月中,她曾经多么庆幸,庆幸这份得到和缘份。
那个离经叛道的嫣红怎么就偏偏就对无情无义的戏子动心了,勾引起郎情妾意与邪思妄念,牵扯起抵死缠绵与爱恨情怨,倒让式微妈妈一头撞进恶梦不醒的深涧。
式微妈妈用心去爱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是珠胎暗结的产物,山高水远却又重回老地方,黄鹤飞去竟也不忘了送子回归——我坚信自己是替爹娘来向式微妈妈偿还三生情债的。我坚信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式微妈妈是否会认同我的这个观点。
我只知道在秋晓没有挺着大肚子来尼姑庵之前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古居最后一次归来又绝尘而去的那段日子里,式微妈妈是真的由尼姑庵里的活鬼变作无所皈依的冤魂。
若干年后式微妈妈曾对我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和劫后余生的感受:“没有一点点自尊,没有一点点希望,没有梦,更没有明天。”式微妈妈说:“我要的不多,但我什么也得不到,当我最后意识到我仅仅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的是……又可怜……又可耻!”
而那段日子在我的想像里一旦展开画轴,就一定是从古居那张渐逝渐远的背影开始的。
我从这张背影里看到的是一个懦弱的心里有殇的男子的逃逸,他以为他自此就远离了烦恼之源,但实际上他又投奔了苦难之乡。式微妈妈从这张背影里看到了什么呢?我想她看到的是绝望和爱——她爱他,她是真的……真的那么……那么爱他。只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有了。
其实古居那天临走时也是缱绻难舍心有不甘。
他告诉式微妈妈:“其实这次回来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父亲告诉我的。你知道我父亲是个失聪的人,从来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里,和他心贴心地交流,父亲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的女儿秋晓。当秋晓的母亲提醒我秋晓是我妹妹,劝我离开秋晓的时候,父亲站到了我这边,让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看好钟望尘的,难道他只是为了和秋晓的母亲作对?后来我想通了,父亲是个严谨的人,告诉我真相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和他和秋晓都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他尊重我,信任我,不愿我糊里糊涂铸就了人生的遗憾……”
是这样吗?式微妈妈用那双在尼姑庵走过千遭万遭的眼睛看着古居,她的眼睛能看透尼姑庵里前生后世的爱恨情仇,却看不透眼前这个让自己见了一次面就当作情郎去爱的表哥。在他和他的迷惘里,竟然没有……式微。
真的是这样吗?式微妈妈不敢问他,看他平静地说出秋晓的名字,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一会儿像个孩子般的无奈,无助;一会儿又老于世故似的,写了一脸的苍茫和疲惫。心里知道他是有爱的,他那么多愁善感,他的情像火山蕴藏着无尽的可能和随时都会爆发的滚烫溶液,却从来不会为她。
他是属于秋晓的。
古居的眼里流淌着希望的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偷偷点燃,最先是阑珊的灯火,最后是冲天的火焰:“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无论是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起被批斗,还是后来去了北京,可是现在惟有我最清楚身世是什么,对我而言,它就是能激活我生命让我活下去的神奇力量。是父亲给我的尚方宝剑,我用它去角斗,讨伐,逐爱!”
再也无话。再也不用盼着他,梦想着跟他携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耳边却回响起一个久远的来自童年的声音:“母亲,母亲,我为什么叫式微?”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唇边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眼里还有梦,在刚刚走远的地方,若即若离。“噢,式微么?!”母亲笑了,笑得无限深远,笑出一脸失意,说话的声音那么低沉,婉转迂回,好像真的是从遥远的东周,从某个古代乐师的琴瑟里拨弄出来的,散发着古诗经的遗风和神韵:“‘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是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