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那串又粗又笨的风铃了吗?它在有风无风的时候都不会响动,初见的人都嫌它笨拙,既不空灵,又不巧致;太木呐了些,太暗哑了些。可是,当你想念亲人的时候,当你因为想念亲人而想痛了心的时候,它就会叮咚作响,隐隐的,像古寺里柔肠百转的钟声,像静夜里呻吟和叹息着的梦寐,惊为天籁。它是我父亲在我九岁的时候送我的生日礼物,是用一整块桦树皮和真正取材于秦岭大森林的一些会发声会流泪的木头做成的,粗糙的外壳,灵敏的内心——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那粗糙的桦树杆又发出了痛苦思念的呻吟,可是我的父亲却再也不会循着这样的呻吟声到我的桌案上来了——他走得太远了,天与地一般的远,今生与来世一样的远。
21世纪的第一个黎明在我的窗外悄悄露脸,随着第一绺贴着窗缝迂回而至的晨风,你看到风卷帘拢的景致了吗?我选择这间楼高七层的小屋做我的风巢,就是为了这一年四季都能来来往往、东游西荡的满楼的风。你一定注意到我的窗户上悬挂着的那条梦一般轻曼、舞一般轻柔、歌一般轻盈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它其实是两条完整的水袖呢!有雪的早晨看它,它会比雪还惨白;有月亮的夜里看它,它会随着倾泻不尽的月光飘飞到琼楼玉宇的月宫里去;而在无风无雨安静从容的日子里,它常常内敛成淡定的朴素的颜色,自然褶皱与搭配在上面的蓝印花布那抽丝挖孔悬垂而下的流苏效果,俨然绝尘搭配,疑是前世之物。这两条水袖,一条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另一条就是式微妈妈留给我的作念。想知道式微妈妈的故事你就去翻看诗经吧,在《国风》之《邶》第十一首《式微》里,有这样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你可以遥想那个几千年前的古代女子在相思入骨的梦里悬想容辉、苦不自己、无复聊赖的情景,当你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远走天涯的丈夫“天黑了,天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你一定比我更能理解,我的式微妈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令人沉恨细思、生发思古幽情的名字。想当年式微妈妈坐在她的尼姑庵濒临花墙的方格窗下,轻轻抚弄它们的时候,一定有着无从打发的寥落或者芳思交加的心醉。她一定料想不到它会在几十年后会成为她儿子风巢中的旗帜。我常常在有风的夜晚打开窗户,关上灯盏,让这面浪漫迷情的旗帜在我的巢中飘啊,飘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式微妈妈在用她特有的方式来抚慰她的儿郎,但我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式微妈妈……她……后来终于皈依佛门并在青灯黄卷的清凄中死去。当我想她时我只有去看这风卷帘栊的旗,当她想我时也只好化作无身无形的轻风,在我的思念中穿来窜去。
还有呢,还有那盏红灯笼呢#狐就挂在我的床头,用那曾经照耀过我的光辉依旧照耀我,只是赐我红灯笼的奶妈,早在20年前就躺在故乡的青山绿水和浩淼烟波里了。你看见红灯笼旁边的那对银脚铃了吗?那是我最后一次回故乡时,瞎眼的铃铃姐姐送给我的——她是奶妈的小女儿,自小就靠着这对儿绑在脚脖子上的银脚铃寻路探路,当她走完没有色彩没有光明的生命里程而终于无需再寻路探路的时候,她就把这对儿银脚铃送给了我——那是她的瞎子的眼睛啊,她把她的瞎子的光明……送给了……我。
对了,还有那只红纸伞——你看见我小屋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只红纸伞了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绣满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红纸伞的存在就是一段梦的存在,一段浪漫的轻雾一般的情事的存在,一出挥洒不尽旋转不停舞姿婆娑的家族的悲欢离合的传奇的存在。那个一直被我喊作“秋晓”的人,其实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名字隐在这《蝶恋花》的断句中。母亲是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她给了我生命和活在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权利,我却只能在她化作鬼魅世界的亡灵之后,借助这个忧伤故事写一阕欲哭无泪的文字,祭奠她的在天之灵。
还有,还有呐!你看见我置放在书案边上的这张狐狸皮了吗?当我随着《LOVE》杂志记者万里行的采访队伍在西部中国采访时,在昔日胡人居住的集市上我一眼就看见了它,火红的皮毛,柔顺的哀怜的神情——它是死于哪一年哪一月的佳人呀,哪一年哪一月它死了,变作这张悬挂在集市上的狐狸皮了,竟还如此惹我神伤——那一刻,它在我的心中迅速活过来了,它变作她,当我携她归来时,我就在陕北的红湖之畔得到了那个等我一生的名叫钟情的女子。相信很多人在我的《LOVE》杂志的主笔专栏里看见一篇《红狐狸》的文章和文章下她的署名“红狐”,她是我用生命去爱着的人,是我这一生和下一世都愿意携手同行的女子。我是那么不顾一切地追逐她,我们克服那么多人间折磨和艰难险阻终于走到一起——多么幸福啊,谁知生活又以另一种残忍另一种结局,改写了我们的命运,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终于又回到无波的从前和无趣的空虚的旧日子里去了。如今我已捕捉不到关于红狐存在的更有力的证据,除了她写给我的信,除了她发表在我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