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时候,娇蕊坐着四乘的轿子从商州城回来了,带着她的女儿桑眉。娇蕊看见娘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了湿润的东西,那是娘已经干枯的眼泪。
也是在这一天,娇蕊看见了从北山麻刺岭赶来的大表舅。大表舅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他坐在她家的灶台底下,往炉膛里塞柴火。风箱**,灶火明明灭灭,大表舅一脸的通红,想是有什么话要说。
娘在锅灶上忙忙碌碌,煎炒烹炸不亦乐乎。
娇蕊听见大表舅在对娘说:“蕊儿已经成了名角,嫁了好人家,又有了桑眉那么乖巧的女儿,你也该享享清福了,不要总这么刻苦自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咱俩一搭里过。?
娘的声音轻若蚊嘤:“不了,我有红璎珞。”
“红璎珞,红璎珞,你已经拒绝了我十七年了。”大表舅不满地说。
娇蕊明白了,这十七年,正是她从三岁到现在所有的日子,是娘寡妇熬娃的日子。这远方的大表舅,其实就是娘心里撑得起一十七载苦难风雨的大树。大表舅无助地看着娘又看着娇蕊,娇蕊知道如果不是太无助,大表舅一定不会当着下辈人的面谈及他与娘的事。娇蕊是商州城里见过世面的名角儿,娘什么话都听她的,大表舅寄希望于娇蕊,希望她给娘做做工作。但是娇蕊拒绝了。她以为十七年过去了,娘早就习惯了这种孀居的生活,而且,娇蕊那阵子在陈家过得极不舒坦,耳闻目睹的全是三妻四妾闺帷间的勾心斗角,连她都看破了情关,心灰意冷了,心心念念真想去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更何况娘呢!
另外,娇蕊刚刚打理好自己的诸多事宜,正准备接娘去商州城里享清闲呢。
大表舅终于绝望地走了。
娘也不愿随娇蕊去商州城。
娘是在三十六岁的那个立冬的日子离开人世的。
娘临终前才托人捎话让娇蕊回来。
娇蕊终于在娘闭上眼睛之前看上娘最后一眼——天呐,才几个月不见,娘已经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娘把那串红璎珞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挂在娇蕊的脖子上。
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好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把红璎珞给了你,娘就不再是‘绝望鬼’了,娘可以闭上眼睛了。”娘说:“守住红璎珞,就是守住了贞洁!”
贞洁?!娇蕊觉得有点可笑,更有点可悲——娘啊,你是在告诉女儿贞洁的故事,你用贞洁写满了它的每一个篇章,还有老祖母的故事,还有所有血色玛瑙石的故事,红璎珞的故事。可是女儿配不上这些石头,女儿是一个巧要饭的戏子,在学戏时就被师傅破了身,后来又跟了满大哥又嫁了古家和陈家……
掩埋了娘,娇蕊就收拾起了那串石头。
后来,又跟着将军走南闯北,来到大连。
那串红璎珞被娇蕊压在箱底这么多年,她都没想过拿出来看看。
可是今天偏偏就想起了它,拿起了它。
娇蕊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寡妇了。
红璎珞孤零零地落到了寡妇娇蕊的手里。
血色的玛瑙,玉色的翡翠,化做一抹残红,一抹碎冰,化做霜色晓雪中的四瓣梅,直往娇蕊的心窝子里钻。娇蕊被击毙在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的故事里去了,那是娘,那是老祖母,那是华年依稀的上辈子一个又一个如水痴怨的女子:娇蕊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嫣红粉云庵堂道观,知道了桃花雨的样子;知道了杏花的粉浪怎样在朝晖里悴去?而年年岁岁的梨花雪为谁凋落?知道了绿草青青的季节,是谁又续上了一颗又一颗玛瑙石?迎春怒放的当儿,它又延续了谁的哭声谁的胭脂泪?知道了弄花的手儿是怎样告别和情郎分离的心情,而在那无数次轮回的情节里,又有多少动心的芳魂在悄悄地,悄悄地回归。
事隔多年的今天,娇蕊才想起娘当初的苦楚。
娇蕊看见娘的白发和她今日的白发一样,触目凄凉;
娇蕊看见娘的面容和她今日的面容一样,殷忧沧桑。
娘似乎是从红璎珞的光辉里走出来的,缓缓叠现,慢慢扩大。
娘紧紧地抱住了她:“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的红璎珞在哪里?”
娇蕊的视线迷离了,模糊了,拥抱她的已不是娘,而是可怜的空虚和永生的悲哀,是一个尚在华年却依然白了头发的苦命女人无可追悔的遗恨:噢,娘,娘啊!女儿是不孝的。为什么女儿直到今天,才顿然明白,十七年的孀居岁月,娘是血色玛瑙下冤死的魂魄。娘在红璎珞的桎梏中淡漠自己的欲望,娘的心事是风雨迢遥的花树,灿烂而殉情地盛放在女儿的面前,洒落一地的花雨,女儿却走得太远太急,没有看见。
娇蕊用自己珍藏的一块名贵的红宝石,跟母亲的那一小片翡翠叶子系在一起,现在,娇蕊就是红璎珞的第六代传人了。
娇蕊后来把红璎珞送给了儿子的十二岁生日。因为她始终相信,这种女人随身携带的私物能够驱邪避秽,消灾灭难。儿子却把红璎珞拿给了一个研究地矿的学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