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刚开张的时候比,烧烤银河系又多了两名服务员。员工们嘻嘻哈哈地走在楼道中,店子提前打烊,他们提前下班,心情都很愉快。
走下几层楼后,也不知是哪一位提议,店员们开始讨论等一下去玩的地点。
这些心情愉快,议论纷纷的人里面,并不包括走在最后面的白嘉泉。
私人建造的房子,大部分地皮用于居室,楼道很有些狭窄,说起话来显得特别大声一些。前面的声音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大声;白嘉泉便走得越来越慢,与同事们的距离也拉得越来越远。
自从十二岁的那场意外之后,他就逐渐习惯了这种距离,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
是的,沉默。
沉默并不是他的意愿,但说话,是生活赐予他的煎熬。
每说一句话时,喉咙上的苦痛只是其次,这种苦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更苦涩的,是每说一句话时,听众们那种难以掩饰的厌恶,或者是小心翼翼的同情。
厌恶他不在意,同情他不需要。他真正难过的,是厌恶与同情背后,那种冷冷的漠不关心。
这种漠不关心,针对的便是他的特点,一个很特殊,很深刻的特点。
他仿佛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身份,没有好坏。
“就是一个哑巴。”
当这么一句话变成一个人所有属性地集合时。
谁能明白。它包含着怎么样地残酷?
白嘉泉明白。
十几年来地生活让他明白。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不管自己怎么做;不管他创造了什么价值;不管他有什么样能力;别人根本就不会记得。也根本就不会去注意。
他唯一能给别人留下地印象:“就是一个哑巴。”
就像“瞎子”、“瘸子”、“聋子”、“疯子”、甚至“吸毒者”、“劳改犯”一样。
这句话,似乎完全已经足够否定他所有的努力。
太多次了。
多到数都数不清楚。
于是,十几年的辛酸苦痛之后,他已经不再愤恨,也不再觉得委屈。
报复一般,他同样学会了类似于迟钝的漠不关心。
但就在他简直快要忘记了什么是关注,肯定,平等的时候,在他简直自己都要承认自己确实“就是一个哑巴”的时候。
两个多月前,一通电话将他叫到了人才市场。
在那儿,在与吴小雨交手一握的那个瞬间,白嘉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1A7489伸出来故意试探他的冰冷右手。
并不是他已经迟钝到了那个程度,而是因为他心怀激荡。
白嘉泉激荡于:第一次开口说话之后,他仍然能从旁人的眼中得到了一个真正没有丝毫惊讶,厌恶,同情,甚至父母眼中那种悲哀怜悯的眼神,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眼神。
透过吴小雨的眼睛,1A7489的眼神一向非常公平,从不会对任何一只猴子投以情绪。----哪怕它是一只残疾的猴子。
没有什么言语能够形容白嘉泉对此的感激。
他根本就没有听清吴小雨给他开出多少工资,便马上毫不犹豫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来到了烧烤银河系,成为一名厨房打杂的员工。
厨房打杂这个很脏很累的工作,白嘉泉将它看得非常宝贵,他并不是害怕再一次失去工作,而是害怕失去罕见的平等眼神。
多年的沉默,早已令他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只会做,只会对工作抱以最大的热情,付出最大的努力。
为了将菜洗干净,白嘉泉特意买了一柄手指大小的小刷子,将土豆之类食物缝隙中的泥垢刷去;
为了将碗洗干净,白嘉泉根本不记得自己洗了多少回,每次都是盆子里面的水,和水管中流出来的水变成了同一个颜色,他才肯罢休;
为了将……
和以往一样的是,他的种种努力,有些人看到了,有些人根本没注意,大家对他的看法,仍然“就是一个哑巴”。和以往不一样的是,白嘉泉这一次并没有因此而很快地心灰意冷,懒散度日。
因为偏见,没有人去注意,每天晚上打烊的瞬间,白嘉泉的手脚马上就会迟钝许多,洗碗的动作也立刻缓慢许多。
关门的声音,好象会令他一下子就笨了起来。偌大一只盆子里,白嘉泉只懂得放下三四只小碗,然后再将几只小碗来回地、仔细地、慢慢地刷上好几回,之后,他才懂得将水龙头拧出细细的水流,让时间缓缓流淌。
他这样做,并不是想跟着学习吴小雨教给李辉的烧烤技术,虽然那些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东西,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往脑子里面使劲钻。
他这样想尽办法,一直留在厨房里拖拖拉拉,真正等待的,仅仅是吴小雨对他偶尔说出的几句话,偶尔投出的几个眼神。
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感觉到快乐。----几乎是每天所有的快乐,微薄的快乐。
白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