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幽灵总在骊山之阿的封土堆上彷徨,千百年来,踟蹰不去。
封土堆下,正是沉寂了二千二百多年的秦始皇陵。曾几何时,这方圆六十公里的地下陵宫,居然动用七十万劳役、历时三十七年方才修筑而成。秦始皇陵,已成为一种象征,极尽了一个中国帝王所能具有的哀荣与威灵。
每到阴天下雨,空旷的骊山原野,就会隐约听见喧嚣嘈杂的声音在四周传荡,俨然千军万马呼啸云集,热闹非常。民间传说,那是始皇之灵在地下检阅其“阴兵冥将”。生已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当“秦兵马俑”一朝横空出世,一向“疑古非今”的国人似乎才相信那些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秦始皇,这个注定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显赫也最有争议的大人物,虽然他死去已二千多年,历史似已对他盖棺定论,他的名字在今天也成为“暴君”与“专制”的代名词,但其陵宫至今仍未被挖掘,陵中究竟深埋了多少历史遗迹、隐藏了多少历史真相,仍是一个不解之谜。
生前他是孤独的,死后更是寂寞的。有谁能了解他的内心呢?当夜深月晦,风雨飘零,始皇幽灵踅出陵宫游廊,孑然徘徊于八百里秦川,又有谁听到他喃喃的自语,还有声声的叹息……
——作者题记
朕,正寝骊山,尸居地下,弹指二千二百年矣。
身系帝裔,姓嬴名政。生既尊贵,十三称王。弱冠临朝,带剑亲政。囊扑私生胞弟,车裂“假父”嫪毐。怨母不仪,迁出咸阳宫。又免“仲父”吕不韦相,逼令自尽。
二十八大兴兵,三十纳韩,三十二破赵,三十五取魏,三十七亡楚,三十八除燕越,三十九灭齐,初并天下。除谥法,不许臣子议君父。号曰“皇帝”,自称“朕”。收天下兵,铸成十二金人,车同轨,书同文,海内皆为郡县,更名民曰“黔首”。
四十巡西北,建极庙,治驰道。四十一东临泰山,封禅;南登琅邪,作乐;遣徐福入海,求仙人。浮江遇风,怒伐湘山。四十二游博狼沙,为盗所惊,大索天下。游山东,登之罘,临海刻石。四十四微服咸阳城,逢盗兰池,大索关中十日。四十五巡东北,临碣石,刻碣石门;发兵三十万,北击胡人;求不死药。四十七筑长城,及南越地;置御用博士七十人,焚六国书,禁私学,以吏为师;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四十八徙徒七十万,始建阿房宫,自谓“真人”。行幸二百里迷宫,言朕处者死罪。因卢生谤,迁怒儒生,坑杀四百六十余人。佯忿长子扶苏谏,令其出都,迁上郡,监蒙恬三十万军。
五十出游,少子胡亥从。祀舜九嶷,祭禹会稽,又刻石。至平原津病,不起,崩于沙丘平台。胡亥立,三载后秦亡。
古训有云:“天道循环,兴亡有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朕视天下如掌中物,一朝得之,一朝失之,时也命夫,又何伤哉!
昔,秦初并天下,四方不宁,黔首心怀故国,思叛者众。欲安天下,焉得不巡,而威仪浩荡,乃显皇尊,惜乎天子之泽未施及下,朕忽亡矣,此朕之憾也。
朕有生之时,天下虽大,无有敢兴反者,使朕不死,秦未必亡。奈何天欲亡秦,使朕早殒,而辅弼无人,皇储不早立,未防身后权臣篡逆,此朕之失也。
史责朕猜忌不信,刚愎自用,此言亦不虚也。然朕非本性如此,实有其因也。朕虽不敏,而称王日久,岂不知欲为天下,须收拢人心,使天下才俊皆为所用。志存于兹,不顾王尊,礼贤下士,事必躬亲,一闻有能,则欣然思慕,求才若渴。以至为示礼天下,亲身受献,险为燕刺客荆轲害也。幸朕朝夕剑不离身,虽事起仓促,而反手出剑,侥幸脱险,不亦天意乎?尊为王者,乃轻信外人,几害于命,教训殊深。而遭荆轲之刺,朕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从此不许人近身矣。
某日丞相李斯出行,车驾极盛,朕远观侧目,随口之言,竟传乃耳。朕为人君,立行坐卧,身侧竟有不忠之人,遍问无供,震怒之下,当日身边之人皆杀而后快。丞相风闻,诚惶诚恐,从此收敛,朕乃不深究。自此猜忌之心愈甚,以为人心惟危,顾虑天下皆图朕,是以一见忤逆,则尽斩灭族,以期杀一儆百,使闻者震怖,无敢二心。岂料威刑重典,民不堪命,埋怨于心,人臣视君如虎,俯首于前,常怀忧惧,人不自安,惶惶不可终日,此朕之罪也。
及至晚年,天下无事,朕方踌躇满志,心思逸乐,始建阿房。游幸二百里迷宫,竟使臣子不得知行踪,号令皆以虎符,如此君臣阻隔,上下不通,天下一旦有事,人君不知缓急,臣子不能尽忠,社稷岂不危哉,此朕之过也。
身为天下之主,漫漫二千岁,衔此憾失罪过,虽处幽冥,亦深自责。
朕用法强兵,横扫六国,使天下混一,而皇威不远,天恩未施,一朝死去,弱子愚痴,赵高弄权,使天下汹汹。陈吴二竖揭竿而起,天下骚动,豪杰蜂起,及至楚汉相争,项羽懦弱,乌江自刎,使布衣刘邦坐收天下。朕并天下,改封建而立郡县,以为万世法。孰料宗亲不叛而黔首反,秦畿仅传二世而亡,何皇运之短也。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