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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苓中篇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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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坟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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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饮食由舜铨的母亲张氏去送。作为桐城世家出身,比婆婆还要大的儿媳,与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没有共同语言,那鄙视与不屑也是毫不掩饰的。祖母与张氏母亲去世后,小屋便不再上锁。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门去厨房与佣人们共同用餐,但吃归吃,她从不与任何人搭讪,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无事从不走出后院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的人知道家中还有姨祖母这样一个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轻,才使得我与她在这个家族中有了短暂的相聚。母亲说我尚在学爬时便由姨祖母看护,那时她下肢已瘫,终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观树影的移动,数雀儿的飞落。每当我被母亲抱到她身边时,她那双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许生气,对她来说我毕竟是个活物,一个于她无害的活物,她自进入这个家门,终究还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护孙女。我在幼时的懵懂中能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以喜悦和安慰,这不能不感激我贫苦家庭出身的母亲,她以“南宫房的穷丫头”才有的善良与爱心,将我送至姨祖母身边。离去前,母亲用长枕头将炕沿堵了,为的是怕能滚善爬的我万一掉到地上,姨太太无法把我“捞”上来。
  在这条炕上,我跟姨祖母滚了多少个日月,已经记不清了,听母亲说姨祖母不知害了什么病,口腔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全身糜烂,脓血满炕,除了我的母亲,连后园也无人进了。难熬之时,姨祖母拼着力气喊:疼啊——来人看看我——,声嘶力竭的凄惨呼唤在后园飘荡数日之久,没有人进去,更没有医生的到来。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终用剪刀挑破了双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一直流尽。我长大后,曾探询过姨祖的姓名籍贯,这也是我的祖母初见她时曾经问及又遭到拒绝的。遭到拒绝,在祖母心中多少是个遗憾,尽管这遗憾对祖母微不足道,但从姨祖母来说则无疑捍卫了另一个家庭的名誉与自尊。她从未对任何人谈及过她的家世与出身,不过从年轻轻即被卖入娼家,足见其家境的贫寒与悲惨,内中的隐痛想必难与人言。只是我的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姨祖母与她聊天时无意中提及,说在家作女孩儿时小名叫作“随风”。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别不像女孩儿的名字,问母亲是否记错,母亲说绝对没有,是姨太太亲口说的,“随风”,而不是什么别的。口误总是有的,更不可忘记姨祖母有着一口令祖父倾倒的苏白,咬字不清的情况不能不考虑。

中午吃饭之前,舜铨的妻弟们提出了舜铨死后骨灰的存放问题。两位舅爷爷郑重其事,我却心不在焉。我对丽英说昨晚园中有人夜哭 ,丽英说那是“蓝梦卡拉OK”的音响,那家歌舞厅隔音设备极差,夜静之时,鬼哭狼嚎,什么语声都可以听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门多时,仍不见采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迁,犯不着跟他们叫真儿,由他嚎去。
  舅爷们又跟我说骨灰的事,他们说舜铨死后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还是撒向江河湖海,这事当由我决定。我说骨灰撒向祖国大地固然很合潮流,子孙后代们也省了许多麻烦,但除非本人立下遗嘱性文字才好这么做,只是舜铨病成这副模样,怎好冒然跟他谈什么骨灰安置问题,这样做未免于情理相悖。舅爷们说要是这样那就不说,万一舜铨来不及交代那就存了,暂放三年再说。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着坐在一边的丽英与青青,感到舜铨的离去对她们是早了,这也是这对年龄相差过大的夫妻无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连成一片,显得衰旧空旷,一座即将被拆的旧屋,正如一个趋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觉得它已名存实亡,昔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那给人以依赖的坦实,早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存。我说还是把七哥送医院去吧,丽英无言,大舅爷说,已是不治之症,现在也没有安乐死,将来青青母女还要过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爷话中再清楚不过的意思,这使我盘在心头许久的辛酸热热地升起来,泪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气息,将那苦涩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铨一生,辛勤作画,与世无争,也曾有过艺术的辉煌,也曾有过人生的佳境,如今谁识京华倦客,回首悲凉,都成梦幻,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舅爷见我无言,无指桌上当年我由祖坟抱回的绿釉罐说,姑老爷骨灰,将来可否置此。我一惊,没想到连骨灰盒的开销也算计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细非头脑冷静之人而不可为,看来家内并非人人都悲伤到昏天黑地的份儿上。骨灰盒的价格想来不过百元之事,我与舜铨穷是穷,终还没落魄到买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说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内装残羹剩饭,霉烂不堪,后虽返家,又被充作沤花肥泡马掌之物,污秽难闻,舜铨清爽洁白一生,终了怎会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说古色古香的,菊花一样的造型,挺可爱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几天,不脏。父亲前几天跟我说好几回,让我把这个罐子擦洗出来,说最近可能有用,我想恐怕也有这个意思。我说,你父亲若真有这想法,自然会明确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资连同火化费用和住院费用全由我承担。大舅爷立即跟上说,有了姑爸爸这句话我们心里多少有了底,都说姑爸爸一次的稿费抵得上阿英数月的工资,姑爸爸与姑老爷手足情深,这种至爱亲情我们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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