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将豆汁饭做得黏稠腻糊。当我发现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个坑的时候,母亲哭了,一向“顺其自然”的父亲也背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不顺其自然也得顺其自然了。
我们期盼着刘成贵送来豆汁,在饥饿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浑蛋”拿来的东西,也照喝不误了。
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着淀粉和粉丝,市面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绝迹。刘成贵负责夜间看门任务,大约是本单位的职工,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浑蛋”提着豆汁,迈着蹒跚的步子,进东直门,拐南小街,将豆汁送到莫姜手里……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
不知是我们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我们。
想起了莫姜的话: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转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姜整七十岁,过完了七十岁生日莫姜提出辞工的要求。
莫姜已经没有精力料理我父母亲的一日三餐,刘成贵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负担,六十二岁的刘成贵早早地落了炕,瘫痪了。年中我给莫姜送钱去,是父亲的意思,为的是不忘莫姜二十来年在我们家的好处。我在杂院的小南屋见到了刘成贵,见识了那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家,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盘里有两个磕了边的茶碗,一把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图案的茶壶,正面墙上贴着五年前的奖状,是奖给民兵打靶第一名刘来福的。刘来福在京郊一家国防工厂当工人,自从当了学徒以后就淡出了这个家庭,在厂里住集体宿舍,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也不给家里钱。我知道,以莫姜的恬淡性情不会和刘来福去计较,在我看来,那个是非小子能独立出去也未必是坏事,有他在家里搀和只能是添乱。
刘成贵坐在炕上歪着脑袋流着哈喇子,脖子上婴儿一样围着小围嘴儿,见我进来,嘴里呜啦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莫姜说刘成贵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说不出话来。
莫姜问我父亲的情况,我说医院检查出是胃癌晚期,这病挺麻烦。莫姜说,四爷是好人。
我看着莫姜给刘成贵喂饭,一勺一勺把些个糊状的东西喂进那张口呙斜的嘴里,刘成贵边吃边顺嘴角往外流,莫姜就得迅速用碗边接了,用手巾把嘴擦净,再喂下一口。其细致与耐心,不异关照一个婴儿。碗里的糊糊散发着热气也散发着香味,那是我从未闻过的味道。我问莫姜喂的是什么,莫姜说菜汁、黄豆大米面加鸡蛋黄。我说刘成贵口福不浅,还有鸡蛋黄吃。刘成贵呜啦了几句,莫姜翻译说,他说了,要是用甲鱼汤再加点儿嫩羊肝煮,就赶上西太后喝的什锦粥了。
阳光照射在屋内,光线中飘浮着细细的微尘,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柔和。刘成贵一脸的满足,一脸的幸福;莫姜一脸的平静,一脸的爱意。折腾了一辈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这样……
这样的日月大约是老夫老妻们必要经历的过程吧。
我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两头跟父亲的单位要车去医院,单位开始还给派,后来连人也找不着了。老三被关在牛棚里,我只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轮拉父亲去医院,我在前面蹬,母亲在后头推。我想,亏得是老夫少妻,否则我的车上得拉俩。医院里空空荡荡的,大夫护士都去造反了,母亲没了辙,只会掉眼泪。
父亲瘦得成了一把骨头,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渐熬尽。
一件绝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燠热的早晨,刘来福领着一伙人到我们家造反了。刘来福已经改名叫做“卫东彪”,是随了他母亲卫玉凤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刘来福并不是刘成贵的亲子,而是卫玉凤的遗留,他的真父亲是谁,无从查考。卫东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亲被万恶旧的社会迫害致死,刘成贵名为继父,待他实同奴隶,非打即骂,不给饭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极大伤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这个日本的反!
我听了半天,敢情跟我们家没什么事儿,就说,有账你找刘成贵算去,我们家姓叶!
这下卫东彪炸了,将皮带狠狠一抡,发出嗖嗖声响,指着我说,别以为革命群众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叶赫那拉,你们窝藏了谭莫姜几十年,谭莫姜是什么人?谭莫姜是漏网之鱼,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你们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刘成贵是你们家座上之宾,刘成贵是伪满洲国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副庖长!
造反派一听这揭发都很兴奋,开始喊口号,打倒我父亲,让我父亲出来接受批斗。有人开始往墙上刷大标语,卫东彪领着人往屋里冲。
莫姜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揪住了卫东彪的胳膊。莫姜脸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阳下泛着红光,苍白的头发衬得那张脸绝望而凄迷,任谁看了这张脸,心都会发出无法抑止的战栗。莫姜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担着,我不过是叶家的一个厨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钱……
卫东彪抬手照着莫姜的脸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吃惊了。卫东彪说,你的账待会儿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