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价值连城……好在我们没有像扔羊一样扔树,那些来自西山的伟大的白皮松还没过夏天就死完了。我们家的后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猬、黄鼠狼们的游乐场。
更有一回,人们传说清虚观出了大仙爷二仙爷,去顶礼膜拜者无数,据说灵验无比。仙爷们其实是两条小长虫,深秋时节,长虫们要冬藏,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养了,父亲将仙爷们请回家来,也不供奉,只说是两条青绿的虫儿很可爱,就当是蝈蝈养着。仙爷们被安置在玻璃罩子里,放在套间南窗台上。没几天,那两条长虫钻得没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觉,披着被卧在桌上坐着……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从哪儿钻出来。
现在,父亲领回的不是羊,不是树,不是长虫,是一个人。
母亲脸色很平静,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无论是羊是树是长虫还是人。
父亲身后的女人穿得很单薄,就是一件青夹袄,胳膊肘有两块补丁,挎着个紫花小包袱,冻得在微微颤抖,看得出她在克制着哆嗦,努力地使自己显得舒展。灯光下,女人的面部青黄黯淡,脸上从额头到左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这道痕迹使她的脸整个破了相,破了相的脸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实在是一种扭曲。这让我想起京剧《豆汁记》里穷秀才莫稽的唱词,“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腹内饥身寒冷气短脸抽”,眼前这张脸大概就属于“气短脸抽”的范畴了。
戏里边金玉奴在风雪天为自己捡了个丈夫,在同样恶劣的天气里不知父亲为我们捡回个什么!
父亲将女人引到前边来,告诉母亲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颐和园北宫门捡的,父亲特别强调了,他不把莫姜捡回来,莫姜今天就得冻死在北宫门,因为她无家可归了。父亲说得很轻松,就像他在外头捡了块石头,捡了块砖,自然极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即便脸上没有疤痕,也说不上好看,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细细的,薄嘴唇,尖下颏儿,两个耳朵往前扇还透亮,巨大的伤疤使她的脸变得狰狞恐怖,像是东岳庙里的泥塑小鬼儿。出于礼貌,莫姜抬起眼睛,轻轻地叫了声“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语。“四太太”是外人对我母亲的称谓,我父亲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四爷”,母亲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亲看莫姜头顶梳着发髻,没有缠裹过的脚上穿着一双烂旧的骆驼鞍儿毛窝说,你是旗人?
莫姜说是。说老家在易县常各庄,祖父是皇帝陵前负责点灯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亲问她怎的没了住处,莫姜说原本在北宫门西边的西上村租了间房,今天到期了,房东把房收回去了。问她家里还有谁,莫姜说娘家没人了,婆家男人叫刘成贵,是厨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个人生活。母亲还想问她脸上的疤,张了张嘴,终没好意思说出来。莫姜窥出母亲的意思,淡淡地说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给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气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饺子馅,两口子拌嘴……其实就划了层皮,划在脸上就长不好了。
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经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母亲不再说什么,她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莫姜,就像她没有理由拒绝那些羊和树。母亲在父亲面前从来是唯唯诺诺,这在于她朝阳门外南营房的低微出身和作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父亲说晚饭他在老三那儿吃过了,只这个莫姜从中午就没有吃饭,让母亲给做点儿什么。母亲说厨房的火已经熄了,柜橱里还有一碗豆汁稀饭,凑合一下吧。父亲说也好,莫姜却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拒绝,看来是饿得狠了。母亲端来了豆汁,就着房内的铁皮炉子热。那时候绝没有微波炉和电磁灶一类,想温点儿汤水什么的极难,母亲不可能为了一碗豆汁在厨房重新生炉子,那是一件太麻烦的事情。自从厨子老王回老家以后,我们家便是母亲下厨。母亲没有山东人老王的手艺,穷门小户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饪范围离不开炸酱面、疙瘩汤、炒白菜、炖萝卜一类的大众吃食。这是我和父亲都不满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亲的厨子老王,盼着他早点儿回来。
母亲端来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亲没在家吃饭,母亲便怎么省事怎么来,她在娘家当穷丫头时候爱吃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我们的晚饭便是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豆汁饭酸馊难闻,老腌萝卜咸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两口,不吃了。母亲却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点着我的碗说,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贤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难道你比贤人还贤?
我说我不当咸人,这老腌萝卜,看两眼就能把人咸个跟头,咬一口能给咸人当姥姥,咸人吗,谁爱当谁当吧。母亲没办法,拿来点心匣子,让我从里边挑,我挑了块萨其马,拿了块槽子糕,正要向一块自来红月饼伸手,母亲说,够了!
现在,母亲把剩豆汁拿来给莫姜吃,多少有打发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亲不好意思,她怎不把点心匣子给端来呢?莫姜双手接过了那碗温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认真地谢过了,背过身静悄悄地吃着,没有一点儿声响。从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绝不像父亲说的“从中午就没有吃饭”。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