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鳄鱼的胃”!不知有多少骇人听闻的罪恶在如此绝境里肆意为之,而且永远也不会泄之于世!可称之为“魔鬼的餐桌与婚床”!我从1968年7月7日起押于此处!
引起的缘故,乃是上海探监,事实证明:有一个全文的录音,他们对我与林昭的谈话字斟句酌地追问,不厌其详地考证,真比今天的一些“教授”们的治学态度与方法还要严谨百倍!他们追究的是“暗语”中的真义,我与林昭的谈话的每一个字、词、句里“皆有密码”,他们真把我们这些书生当成“克格勃”与“中央情报局”的专家了,实在太抬举了我们!
其时盛夏,在这空气凝结、缺氧、高温、永远漆黑无光的魔窟里,墙的上端原有一个碗口大的圆洞,似乎本是排气孔,如今自我来此即被堵死,光亮尽绝,而蚊虫却有千万,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可谓“密度”极大,我的脸上被碰撞不已,只需两手于空中随意一拍,掌心里便噍类群亡,但却于“蚊势”无减。在这永远漆黑、不辨昼夜的漫漫永日里,蚊虫永无休止地聚声成雷,在我的耳畔宣言与歌唱,举行着它们的盛宴!我的血也从它们的利喙饕餮之中离我而去,化作它们的血,于是,我的血便在这黑暗狭小的人间里欢歌与飞翔!
在这里,那个提着一大串钥匙频频来“观察”我的人可谓费尽了心机。他每次开开最后一把锁的时候,首先用手电从锁着我的那扇铁门上面的栅栏间照进来,但当他发现我还活着的时候,便一声不吭地回头而去,而后便听见锁门声一阵阵地渐远渐弱以至静寂。终于在一百三十八天之后,我走出了这“鳄鱼之胃”,当我迈出那最后一道铁门又置身于蓝天之下的刹那,第一个感觉就是刺眼的阳光与清凉的空气!我竟奇迹般地活着走出了这地狱,竟没有瘐毙!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审问探监的经过?那次探监其实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进行的一次最为“公开”的行为,何须如此再作事后追逼?即令事后追逼,又何须要那样地去欲置我于最秘密的死地?我因之常常想到一种可能:灭口!那是一次统筹的措施,他们认为:那次林昭的接见是他们的一次严重的失策!因为她竟泄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天机”!故当场撕毁承诺,停止了第二天的接见,而“善后事宜”则是移交给我所在的劳改队去完成!对我如是,也可想像对林昭又当如何。所以她的无声无迹地消失、先斩两天而后“奏”、不交代尸体的下落、不向家属退还遗物,这一切,都表明她的“消失”所包含着的阴森恐怖的内幕与骇人听闻的过程!
一个屠夫先在楼下呼叫“许宪民”这个名字,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面对着她的惊惧神态,他表现出的那副不屑详言的恶棍骁勇与杀人娱乐后的快感与快意的神色,令彭令范没齿不可忘怀!
他一共说了三句话:
“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
林昭已在4月29日枪决。
家属要交五分钱子弹费。”
开始似未听懂,继而意识到噩耗成真之后,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硬币打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犹如不闻,扬长得意而去。
这是在1968年4月30日下午二时左右,发生在中国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楼上的林昭生前家中的一桩“史无前例”的“天下奇闻”!
但是,这噩耗对许宪民先生及年未而立、其时已是内科医生的彭令范来说,似乎并不是多么突如其来!因为早在此之前两三年间的每一次犯人接见,她们都会听到林昭的“他们要枪毙我”的述说,甚至还听到过林昭的“他们要强奸我”的惊人的当众指斥与揭发,致令那些衣冠狱吏、狱卒们汗颜否认,故作惊讶状!可见其蓄谋已久!
非常巧合的是:在4月30日彭令范付了子弹费以后,许宪民先生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话约彭令范见面。她告诉彭令范:她的大儿子祥样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华机场勤工俭学,每天下午三时左右结束。4月29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着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血溅衣衫,倒地爬起,又中两弹,脑浆涂地,仆于荒原!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她的遗体被运往何处?只能去问驾驶那疾驰而去的吉普车上的凶手们!他们包揽了密杀与灭尸的全部过程。祥样认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常,不忍详视,疯痴癫狂!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学送回家中。
这是一声晴空霹雳!
于是,许先生几番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在?但,全遭拒绝,皆不奉告,而且声厉色狞,拒于门外!于是,这位年逾七旬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与她含辛茹苦度过了三十六年的非凡岁月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