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看它,没有人回答它的话,总之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第五天时它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无奈地离开它所熟悉的环境四处游荡,用人们供给死者的桑烟充饥。念完四十九天的超度经后,灵魂彻底告别了这个地方前往地狱接受审判。
虽有像直贡堤寺天葬台那样宣称死后可免下地狱的许诺,但一般人仍然认为地狱是完成每一次生命转换的必由之路,是死后灵魂该去之处,即使善良人也不能例外——灵魂不去地狱反而是可怕的事情。在地狱里,灵魂将受到公正的审判。地狱之王将用特制的衡器称善恶:做过善事是白石子、做过坏事是黑石子,如果白多黑少,在地狱里逗留不很久就可以放行,反之,则有八热地狱、八寒地狱供受用。
正因为死亡是此生向彼生的过渡,所以死亡并非可怕之事。因而对于亲人的亡故,感情是比较节制的。为避免死者心有挂碍,尤其不能在垂死者跟前哭泣。此后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服丧期间要进行种种哀悼仪式,但在死者周年忌日,则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以祝贺那一灵魂重获新生。从此后,亲人们将把死者彻底忘怀:不得保存他的照片和遗物,甚至不得提起他的名字……
按照人们的愿望,周年忌之后,那灵魂将再次投生人间,开始又一番轮回。
我的同事拉巴次仁在亡弟的周年忌时写了一首歌词,请人谱了曲,大意是:
兄弟你走了请放心地走吧,
我会到寺庙为你点灯祝愿。
希望你早日转生返回人间,
我们又可以一起欢乐相聚。
当然,这只是对于西藏传统社会里民间的普通人生的一般性叙述。这一状态持续了千载,由于缺乏剧烈的社会变革的扰动,它显得恒定而完整。文化即生活方式。
是西藏农业地区的民间生活,不包括社会的政治的宗教的上层,那是一个我不很熟悉的领域,我只依稀遥见过那里的烽火和血光。但即使普通人生命运之间也千差万别,每一生命历程都是一部长篇,风风火火,曲曲折折,恩怨情仇,波澜跌宕。例如边多老师自己就是,他怎样出身于后藏日喀则的一个平民家庭,怎样去当过藏兵,怎样离乡背井,又怎样与主人家的女佣恋爱,怎样充当驮夫随了骡帮往返于中尼边境的商道上,迷醉于喜马拉雅沿线的土风歌舞之中……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生动的人生故事都写出来。
但越是最普遍的人生现象越可以说明一个民族生存的风格,心态,性格。事实上,回望藏族传统人生时,本质上是对群体生命和命运的观照。而非个体的人生和命运。
今天世人看到的这个民族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盖源自灵魂和来世的观念。这是我对于藏区多年体验感知的结论。
一群这样拥有无穷时空的灵魂,一个消弥了有限界限和个体意识的群落,以群舞与合唱为其显著特征。他不必有姓氏,无所谓香火延续,财产积聚和继承,无所谓奋斗竞争,因之无所谓由此所5!起的烦恼、焦虑、失落、惶惑、忧患、危机、绝望。无所谓祸福,无所谓苦乐,一次次低位进入世界,崇尚自然,生命平等,贫寒而不自知,善待并同情天下人,而不管那些人如何优裕于他们。
一个古典的善良的人格,
一群可爱的消极的生态保护主义分子,
一个超时空的哲人,
一个知天达命的歌者。
他们是桑秋多吉,尊珠旺姆,是赞域和咱塘,雪绒山谷和许许多多这类人物、村庄和地区。
不是传统与现代交接的这一边缘时空,不是查古村,堆龙德庆县城;不是边巴、克珠,甚至也不是罗布桑布。
一首和美温馨的田园诗,你尽可以远距离地去欣赏它,但你能否认同它呢?
十几年来,在西藏大地上行走,享用着高原的空气和阳光,酥油茶和风干的牛羊肉,水土使形象趋于藏化,下意识里也时常以“我们藏族人如何如何”为出发点思考问题,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心安理得地沿着从前的思路行进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藏传佛教对于我来说,就已演变成一些熟悉的名字和面孔,一些难以忘怀的生活场面和人生风景,而不再是一般的概念和浅表印象?真是这样。也许在过程中就开始了,我的审美目光开始变质,我的赞美显得迟疑,心绪不再宁静,尤甚者,我还将冒着被逐的风险,很不明智地对许多问题进行质疑追问——虽然还不至于不相宜地追问众佛、神灵、灵魂和来世是否真实存在之类,相反我宁可相信他们真真正正地永存着;我尤其不会也不能对佛教稍有不尊:这是我的理解中最为宽容的一种宗教,我比一般的佛教徒更多地理解这一宗教的原理和教义,激赏这一宗教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创造性艺术思维,在它所提供的无限宇宙的辽阔时空中神思飞扬;很少有人像我这样频繁地登临佛教圣地,为那些即使是断壁残垣的辉煌建筑、即使是残破褪色的宗教艺术所倾倒所震撼,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太经常地与那些穿越千古和清澈如水的目光和心灵相遇,使深心里顿起虔诚敬信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