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老院长,我们便驱车沿野贡藏布江往下走,想看看通往尼务区的路况。夏季雨多塌方,路不通的。从县城下行七十公里处,尼务区号称“藏北江南”,风景极佳。四、五月间杜鹃、桃花满山遍野。但通向那里的山路奇险,山沟狭窄,峭壁如削。据说沿途石壁上有许许多多佛像,上下无法攀援。有人分析说这些画是从前站在地上画的,后来山脚经暴雨常年冲刷,凹陷下去,石壁自然“升”高了。而当地百姓一直说这些佛像是自然形成的。
尼务区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有一位与我们同年进藏的汉族人在那里当区委书记。
路不通,尼务去不成。
在我们路过一片院坝草场的时候,就见一人颠颠儿地跑往县城方向。等我们从前方路断处返回时,那人已恭候家门口了。原来他望见一辆米黄色丰田开过,就知道洛书记回头一定要来看他,便赶去买了红酒和白酒。他是一位铁匠兼银匠。几年前洛书记曾向他探问银矿地址,银匠不知问者谁,高叫“拿酒来!”洛书记便备了酒,一面喝酒一面叙说。银匠是被人瞧不起的行当,“黑骨头”,能和地委书记交上朋友,他感到很光彩,洛书记每回来嘉黎都来看他,他也和洛推心置腹,带书记看他的粮仓,说他除了银行存款外,还有大宗现款藏在粮仓里,连他的儿子都被瞒着……请洛书记保密啊。
这一回他忙忙地舀出酸奶,倒上酥油茶和酒,刚煮好的手抓羊肉端了上来,又让家人赶着烙出饼子,又展示了他新打制的银碗和首饰……不知道怎样款待我们才好。
“嘉黎”本意就是神山。嘉黎境内多神山。其中最高最有名的山是县城前面的恰加山。此山之高,从日喀则方向看像只绵羊,从西安方向看像块砖茶。山顶终年积雪。本县气象站观察此山作天气预报:
早起云雾缭绕,当日必有雨雪。
索县是我在藏北末一次旅行中抵达的。距此三十公里之外的巴青县城也一并走了走。到此为止,七次藏北之行总算走遍了那曲地区十一个县’(处),游览了四十多万平方公里范围内具典型色彩的大部分地方。当下已是一九八七年二月下旬,藏历第十七绕炯火兔年元旦前夕。索县赞丹寺将要举行由八十名僧人参与的酬神大舞,为人世间芸芸众生祈求福祉降临。有关藏北的那部风光文化片正式开拍,我随摄制组如约前往。
索县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平坝子上,海拔刚及四千米,有小片柳丛生长。赞丹寺只修复了一座红宫,形单影只地高耸在平坝子中心的雅拉山上。位置与形态酷似拉萨红山上的布达拉宫。赞丹寺活佛吉卓,四十几岁年纪,很富态,很厚道,很开通。去年我在那曲地区政协会议上认识了他。当吉卓活佛谈到即将举行的酬神舞的规模是整个那曲目前之最时,我的兴趣被撩拨了起来,便试探着询问能否拍成电影。对这种请求吉卓活佛不会拒绝,但他仍然思索了一会儿,矜持地答复:“不反对。”
后来证实他合作得很好。当得知场地定在索县小学院坝里时,导演认为很不理想,请求另选场址。吉卓活佛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商量一番,表示同意。摄制组东奔西跑,终于确定在一处高峻的断崖前,以雪山蓝天及赞丹寺红宫为背景。不久便听说那断崖是天葬台,唯恐犯了什么禁忌,但古卓活佛与那几位老喇嘛又商量一番,再次同意。此后拍寺庙经堂里的念经场景,拍寺顶景物,都是有求必应。
沿陡竖的木梯爬上寺顶,可以俯瞰雅拉乡毗连成片的藏式平房。雅拉乡大约是整个藏北最大的一个村庄。村前有宽阔的河谷,远方是圣洁的皑皑雪峰,太阳明晃晃地照耀。一丝风也没有,一只巨大的雄鹰在山侧盘旋,双翅舒展,纹丝不动。以纯蓝天幕为背景,在寺顶仰拍吹法号的镜头,两管丈余长的法号仰天长吼,吹号的小喇嘛们嘴角都渗出了血。
传统的宗教舞蹈在赞丹寺已中止三十年了。今年首次恢复,四乡为之轰动。邻近的巴青、比如几县的农牧民都赶来观摩。如同所有宗教活动一样,这类神舞的形式感极强,结构与情节全部仪式化,节奏极其缓慢,表演者傲慢地我行我素,极少与观众情感交流,夸张了作为神界的优越感。
藏历年前的三天,是酬神舞蹈的三天。每一天中的舞蹈内容及程序基本相同。从凌晨一时开始,全寺喇嘛集中在红宫的经堂念经,直念到清晨九时。随后喇嘛们爬上敞篷大车,沿山路蜿蜒而下,进入场地。场地上事先已搭起帐篷,活佛与高级喇嘛面南而坐。深红色的帷幕隔开前后台,十位执鼓击钹的喇嘛在红幕前就坐。十面直径一米五左右的大鼓竖起一字儿排开。两位老喇嘛盘坐在显要位置,以鼓钹作指挥并自始至终唱诵似歌非歌的经文。其声犹如低沉的洪钟,集结了脑、鼻、胸腔、丹田以及灵魂的共鸣。
两个戴着裸露着牙齿的白色面具的白衣少年出场,担当“打扫舞场”的准备工作。他俩手挥花棒,象征性地驱赶围观者。随后是“活佛舞”——这位活佛是全套节目过程中唯一不戴面具者,由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僧人扮演。“活佛”面无表情,矜持缓慢地舞之、蹈之。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高贵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