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二月,我们一家八口从香港回到上海。没多久,父亲被分配到天津民航局工作,先行前往报到。稍后,母亲才带着六个孩子抵达天津。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年半之久。
我家先在马场道落脚,不久迁至位于河北路的民航局平房宿舍,最后,因为母亲应聘出任天津民航局的子弟学校培新小学的幼儿园主任,为了便于她就近照顾子女和家务,我家又搬到了学校对街的成都道伦敦里居住。
那时,我和二哥进了培新小学,大哥进了志达中学。在家的大弟、妹妹和小弟由父亲的婶母、从上海来与我们同住的三好婆照顾。
初到天津,我已经满了六岁,进了二年级,该是好好读书的时候了,但是,动荡的生活,使教育无法有个连贯性,我的学业便脱了节。这在珠算课上表现得最为突出:每次课堂练习或考试的时候,我只用笔算写出答案,虽然得数完全正确,但从不写一句珠算口诀,因为我没学过。一旦老师要求我写口诀,混不过去了,我便装病,说自己不舒服,于是,老师就把幼儿园的王主任——我的母亲请来,带我去医务室“看病”。我很紧张,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不舒服,生怕我装病的诡计露馅。但是,天助我也,每次去医务室试体温表,我都被诊断为“低烧”。至今我也不明白,究竟我真的是低烧,还是因为既然“病人”来了,医生总得有个“说法”?他们说,我发烧的原因是扁桃腺肥大。
歪打正着,没想到,我的装病,给我带来了一段大吃冰激凌的好日子。
当时,正好大弟也扁桃腺肥大,经常发烧。刚放暑假,母亲就让我和大弟作伴住院,一起去割扁桃腺。手术后,医生说,怕伤口发炎,需要多吃冰激凌。我和大弟住在医院里,天天强烈要求母亲遵医嘱买冰激凌,理直气壮地大吃了一阵,而且,我还比大弟多要了一个洋娃娃。那时中国的人口不似现在这么多,一个扁桃腺割除术还可以让我和大弟住进医院,吃了几天冰激凌,像过年一样快乐。
“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因为我的珠算期末考试得了百分制的十五分,出院后,母亲就忙着给我恶补珠算,准备开学后的补考。那时,母亲常说我的“十五分”真让她“丢人”。暑假里,我“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地背了一通口诀,补考得了一百分。补考过后,我不让母亲王主任“丢人”了,也就交了差。不过,如今我还是不会打算盘。
五十年代初,大批苏联专家来到中国。记得在天津民航局一次欢迎苏联专家的联欢晚会上,当司仪报完“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南泥湾》”,大幕拉开,我懵懵懂懂地走上台去,这时,一个人走出来,把一个凳子放在麦克风下,接着把我举到了凳子上,全场顿时哄堂大笑,吓得我两腿发软,哆哩哆嗦地“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了一番。
我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独唱演员,一定是母亲的功劳。母亲早年惟一的嗜好,是学生式的音乐舞蹈。在教会弹琴唱诗、教幼儿歌唱舞蹈不说,一九二八年,她参加了《五月的鲜花》作曲者阎述诗领导的沈阳谐和歌咏团,还在进步歌舞剧《梦里桃园》中,成功地扮演了女主角:女神。演出在沈阳轰动一时,并应观众要求,于一九二九年再度公演。直至年逾古稀的暮岁,母亲还应沈阳音乐团体之邀,凭记忆逐字逐句记下了《梦里桃园》的全部词曲,并撰文《忆阎述诗和〈梦里桃园〉的演出》,刊登在一九八五年四月的《音乐生活》杂志上。
我登台独唱,虽然使母亲“后继有人”了,但“青出于蓝”并未“胜于蓝”。那年我七岁,首次“献演”,也是首次“现眼”。上台的感觉并不好。这种当众紧张的状况延续了不短的时间,一直到我后来在北京东四一中心上小学五年级被课堂提问时,腿还会发抖。记得好心的地理老师尽给我答案极短的问题,诸如:甘肃省的省会在哪儿?我仅答“兰州”二字,便可混个满分。
天津两年半的日子,给我留下了一些难忘的生活画面。
在伦敦里的铁栅栏门外,冬天的夜晚,总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挎着用棉垫子盖着的竹篮吆喝:“馒头,豆沙包。”路灯昏黄,寒风瑟瑟,没有什么人来买她的馒头和豆包。她实在太老了,我很可怜她。至今我还记得她吆喝的调子。
搬到河北路以后,有一天午饭时,才两岁多的妹妹大曼失踪了。原来,她拿着个搪瓷小碗和一个铝勺,独自走出大门,并沿着大街一直走了下去。全家大小都慌了。母亲把她找回来以后,孩子们都被好好地教育了一通。
不久,我家搬到了成都道伦敦里。有一天,一个好像刚刚当了新郎格的街坊叔叔,要带我去看电影。我穿着一双方口没横带的胶鞋,生怕鞋子掉下来,使劲儿勾着脚坐在他的自行车大梁上。我突然想起,他带我出去玩的事并没有告诉母亲。看电影要很长时间,家里找不到我又要像上次丢妹妹那样着急了;另外,跟着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到远处去,也使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变了卦,虽然有点不敢向那位叔叔张口。但最终还是坚持回了家。
在我半百的岁月中,许多往日的记忆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