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调皮。”
“好,不说俏皮话了,我有一句正经话对你说,”志摩壮胆说道,瞧着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经得就像《论语》、《传道书》里的话?”
志摩不作声,掉头就往前走。
徽音赶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气了?徐兄?”
“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很久了,”志摩突然转过身子,双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压抑它,它愈来愈强有力,我想扼杀它,它愈来愈生气勃勃;我想熄灭它,它愈来愈旺盛炽烈。它紧紧地咬啮我的心,说它像毒蛇吧,每一个齿痕都是甜的;说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烦恼我,弄得我萎顿无力,头晕脑胀。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宁,合上眼,它又化成梦魔缠绕着我,压在我胸间。我透不过气来,我呻吟,我挣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泽里,困在吃人的草中,动弹不得,逃不出去。翻开书,拜伦、雪莱扮着怪脸笑我怯懦;走在田野里,头上的白云,脚下的小草都骂我庸俗,为什么不敢吐露,怕什么世人的口舌;我的洒脱,我的奔放,我的诗人气质,都到哪里去了?徽,我不得不说,出了口,管它洪水泛滥,山崩地裂,天灾人祸!”志摩喘着气,拉开衣领,让愈下愈大的雨水淋着自己。
“别说,别说,”徽音急急地将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别说
吧!说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宁。难道您不愿再陪我到那蓝房子里去喝咖啡听音乐了?说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就结束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志摩双手搭在她瘦削的双肩上,看着她那感动着的痛苦着的面容。
徽音拢了拢他敞开的衣领,又将他湿透了的头发朝上理了理。
“……我心里也有一切话,也许藏了和您同样的长久,也许和您同样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许和您同样的想说又不敢说。”
“徽——”
“不要说,不说,我们两人都不说,”徽音把自己的头偎到志摩胸前,“让它永远藏在心底,深深的。浑浑然,朦朦胧胧,既存在,又不明晰,任它沉浮回流,有时追随白云,飞得又高又远,有时低临溪畔,照映自己的影子。它美,像一颗珍珠,不染一点灰尘,没有一丝烟火气;用我们的温情去孕育它的晶莹明净。在心底,它是境界,是韵味,是魅力,一出口,就成了声音、词句,就有了实在的概念。
多少人事,多少悲欢,就会牵连进来,别污染了它。——诗用散文写出来,就失去了旋律和神韵。”
“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志摩悻悻地说。
“不,我比您现实。我已经预见到它的结果。我不愿意失去您和您的友谊。”
志摩无话可说了。
雨,停了。天上出现一条长长的彩虹。
徽音推开志摩,指着天际说:“这虹,徐兄,我们从地面上远远看去,多美丽啊;如果您走近去,那就只是一片水汽。”
“你能说它不是一座桥吗?走过去,彼岸就是伊甸。”
“伊甸,对吃智慧果以前的亚当、夏娃才是乐园。我们若是吞下它,就再也无法过那混饨而又安乐的日子了!”
又下雨了。
失望和痛苦撕裂着志摩的心。
一辆电车远远的驶来。
“再见。”徽音把手伸给志摩,“忘记对您说了,爸爸让我请您和嫂夫人周末到我家来共进晚餐。”
她向渐渐驶近的电车奔去。
志摩像个没有文字的标点符号,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十六)
晚餐是在亲切而略带拘谨的气氛中开始的。
“双栝老人”有意避开艰深的话题和学术性的讨论,说一些家常话。他向幼仪询问乡里的风习,农田的收成,孩子的成长,对异国生活的感想等等,幼仪从容不迫地一一作答,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显出对尊长的敬重和礼貌。徽音优雅而大方地殷勤招待着幼仪,不断和她低声絮语,将志摩冷落在一边。她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穿着英国式的夜礼服,显得大了几岁,有着一种高雅的端庄和成熟,却又不时欢声迭起,在活泼中让人感觉她同时又是个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小妹妹。她显得兴奋,愉快,似乎结识幼仪对她来说是一件向往已久的乐事,她不停地向幼仪劝酒,给她添菜。不到半小时,幼仪已经对她着了迷。
“林小姐,你真美丽!穿着这身礼服,多么合身,多么自然!”幼议由衷赞叹着。
“是吗?以后,我陪您去做一件。在外国生活,难免有交际需要,倒也是必备的。”
“我……怕不能穿呢。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穿这种洋礼服,真要出洋相了。”
“嫂嫂,看您说些什么呀!您的风度,有一种中国的古典美,一定会使许多外国人倾倒。”
“快别取笑你的老嫂子啦!”幼仪笑着说。“别说到了外国,就
是到上海,我也寒酸得不敢出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