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么?
他俯下身,捡起两片黄叶,珍惜地存在口袋里。在回去的路上,他踏着枯叶,发出唧唧喳喳的声响,心中默默喊道:你们诉苦么?
却怨不得我们;
谁教你们落下来的?
一阵风过,吹落一片树叶,他也感叹不已:有谁知道这片叶的运命呢?①一粒沙中见世界,半瓣花上诉衷情,他一路上对黄叶、枯叶、落叶的感慨,抒发的岂不正是他对自己孤寂处境的感受?唉,生活的担子,已经使这位刚出校门的年轻人经受不住了。请听:
“担子”渐渐将我压扁;他说,“你如今全是‘我心’了。”
我用尽两臂的力,
想将他掇开去。
但是——迟了些,
成天蜷曲在“担子”下的我,便当那儿是他的全世界;灰色的冷光四面反映着他,一切都板起脸向他。
……
——《自白》
晚间无事,他就努力写诗,还好有一个挚友俞平伯和他同事,可以切磋诗艺。俞平伯浙江德清县人,和朱自清是北大同学但不同系。俞平伯在学生时代就开始写诗,常在《新潮》上发表,朱自清认为他是这方面的老资格,因而把自己偷偷写下的新诗集《不可集》送给他看,希望得到他的批评指正。所谓“不可”者,乃出自《论语》“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与”,系勉强尝试的意思。可惜不到半年,俞平伯就辞职到北京去了。
朱自清对一师的环境不大适应,初出茅庐的“小先生”在颇有世故的“老学生”面前,有时不免感到困惑。当时学生魏金枝曾回忆说:“一到学生发问,他就不免慌张起来,一面红脸,一面急巴巴地作答,直要到问题完全解决,才得平静下来”①。不久,就“小有误会”了,他终于尝到了人生的苦味。《转眼》一诗就记录了他当时复杂的心绪,他感到在那“人间的那角上”,“找不着一个笑”,他被“弥天漫地的愁”絮团团地围住了。
东西南北那眼光,惊惊诧诧地目夹他。
他打了几个寒噤;
头是一直垂下去了。
他也曾说些什么,
他们好奇地听他;
但生客们的语言,
怎能够被融洽呢?
“可厌的!”——
从他在江南路上,
初见湖上的轻风,
俯着和茸茸绿草里
随意开着
没有名字的小白花们
私语的时候,
他所时时想着,也正怕着的那将赐给生客们照例的诅咒,终于被赐给了;
还带了虐待来了。
自尊的他经受不住“没有名字的小白花们”的私语,提出了辞职:
羞——红了他的脸儿,血——催了他的心儿;他掉转头了,
他拔步走了;
他说,
他不再来了!
同学们慌了,都热情地挽留他,劝他不要离开他们:他的脸于是酸了,他的心于是软了;
他只有留下,
留下在那江南了。
虽然学生们“像‘花’一般爱他”,但正如他说的,“后来他们和我很好,但我自感学识不足,时觉跋徨”①。遂决意离开一师。
暑假里,他经人介绍,往扬州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任教务主任。扬州是他“长于斯”的地方,八中系他母校,照理说是很惬意的,谁知竟不如浙江一师。开头他颇想有所作为,一来便为学校写了一首校歌,“浩浩乎长江之涛,蜀冈之云,佳气蔚八中。人格健全,学术健全,相期自治与自动。欲求身手试豪雄,体育须兼重。人才教育今发煌,努力我八中”。但八中风气并不见“佳”,人格似乎也不怎么“健全”,使他无法得以小试“豪雄”。朱自清虽谦和,但秉性耿直,遇见他认为不合理的事,有时要发发“憨气”。到任不久便和人发生了争执,起因乃招考新生时,一个小学教师领学生来报名,保证书有问题,对方要求通融,朱自清坚执不允,弄得彼此不欢而散。没有多久,又和校长意见不合,一来“太忙”、二来“教员学生也都难融洽”①;加之家庭不和,他每月薪水均由学校送到父亲手里,他无权支配。因而他不管家里反对,辞职不干,决意要离开这个使他厌恶的地方。
秋天,朱自清经好友刘延陵介绍到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教书。刘延陵江苏泰兴人,和朱自清自幼相识,这时正在那里执教。中国公学在吴淞炮台湾,朱自清一到那里,刘延陵就告诉他一个新鲜消息:“叶圣陶也在这儿!”
叶圣陶江苏苏州人,五四以后写有不少新诗和小说,在文学界颇有名气,他的作品朱自清都看过,对他很是景慕。“怎样一个人?”朱自清好奇地问。
“一位老先生哩”。刘延陵回答。
朱自清感到很意外。一个阴天,刘延陵带他去拜访叶圣陶,一见面朱自清就觉得叶圣陶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眼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