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的接连不断的教训,已经将他逼到了这个信仰的反面,在一封通信中,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15从当时的报刊上,他多少了解一些俄国的状况,知道不少曾经热烈赞颂草命的作家,包括叶赛宁那样卓越的诗人,都相继自杀了。16一旦他把这两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一种更为阴郁的揣测就油然而生:莫非们营垒里要压迫知识分子和文学家,新世界也同样容不下他们?莫非他们真就像自己描绘的那个影子一样,无论黑暗和光明那一边扩展,都注定了只能沉没?他在这个时候的几乎全部的痛苦,都被这个问号勾起来了。
这就逼得他要重新思考知识分子和文学家的命运。一九二六年七月他说:“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17在写于同时的一篇译文的后记中,他又借评论俄国诗人勃洛克,说了同样的话。这些话的意思很明确:革命是必然要给知识分子和文艺家造成痛苦的。一九二七年春天,他谈及北洋政府的恐怖统治,又重复他在北京说过的话,“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18这也是在强调必然性:文学本来就没有对抗专制的力量,它在黑暗中的命运,不过是被“杀”而已。显然,他还是用的老法子,要把那令人沮丧的现象,说成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在一九二七年春天,他并没有能形成一个对知识分子和文学的比较完整的新认识,这个问题大大,他一时也不可能想清楚。但是,就从他这种对痛苦的必然性的强调,我已经能够想象出,他将要形成的那个新认识,将会是怎样阴暗。
鲁迅在虚无感中沉溺得太深了,他竟不得不用这样极端的方法来振拔自己。将来,自己,知识分子,文学,他现在统统将它们捺入泥水,弄得它们一个个满身污垢,黯淡无光。天地本来便一片昏暗,社会本来便异常险恶,既然置身这样的天地和社会,受苦受难是在所不免--当看到他竟是用这样的方法来缓解沮丧和虚无感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他太了不起,也太可怜呢?”
注释
1鲁迅:《随感录·四十》,《热风》,二十九页。
2鲁迅:一九二四年九月上十四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六十一页。
3鲁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十一页。
4鲁迅:《题辞》,《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版,一百零七页。
5鲁迅:《“醉眼”中的朦胧》,《三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五十四页。
6同4
7鲁迅:《小品文的危机》,《南腔北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一百三十三页。8鲁迅:《影的告别》,《野草》,六页。
9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坟》,九十四页。
10鲁迅:《忽然想到·十》,《华盖集》,六十八页。
11鲁迅:《写在后面》,《坟》,二百十二页。
12同11。
13鲁迅:《集外集拾遗》,一百九十八页。
14鲁迅:一九三五年八月十十四日致萧军信,《鲁迅书信集(下)》,八百六十五页。
15鲁迅: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八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五十九页。
16叶赛宁并非自杀,但当时传到中国来的消息,都说他是自杀的,所以鲁迅也以为真是如此。
17鲁迅:《马上日记之二,七月七日》,《华盖集续编》,一百十九页。
18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而已集》,十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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