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钟点不间断。他诚恳地对他们谈着世界大势和做人的态度。
他在这个学校教书,同时还在另一个校址在文庙的中学兼课。
他比我迟两三天来到古城,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们分别的时候,我记得他穿着蓝色西装上衣和白色翻领衬衫,服装相当整齐,他可以被称为漂亮的青年。
两年后的春天里,在上海“一·二八”战争结束以后,我搬出我留在闸北的余物,寄放在亲戚的家中,便和一个年轻的友人同路再作南国的旅行。
我又来到鼓浪屿了。两年的分别使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改变。我和年轻朋友在那没有汽车、电车或黄包车的马路上散步,沿着蜿蜒的路走上山去。我们还在有马来人守门的花园里,坐在石凳上,毫无顾忌地谈着种种事情。但是傍晚我们却不得不冒雨回到厦门的住处去。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往那个古城走了。
到了古城,在这天的黄昏我便到那个文庙里的中学去看“耶稣”。是的,在这时候他已经得着“耶稣”的绰号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只是几个朋友私自地这样称呼着。我在学校的办公室里遇见几个朋友,我正和他们谈话,忽然一个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我迟疑了一下,我记不起这黑瘦的面貌。但是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不能够是别人的。
一定是他。我便伸出手去。我看他的微驼的背,我看他一身肮脏的灰布学生服,我看他一头蓬乱的头发,我看他陷入的两颊。
“你看我做什么?你不认识我吗?”他坦然笑问道。
我也只好微笑。我不能对他说他瘦得多了,老得多了,他的健康坏了。我不能够。我只说想不到两年的工夫他竟然作了这个学校的主持人。
晚上我睡在他的房间里,他们为我安置了帆布床。煤油灯被吹熄后,一屋子都是蚊虫声。他却睡得很好。我不能睡。
我睁开眼睛,望着阴暗的空间,我想到今天听见人谈起的这个朋友的痔疮和虱子的事。两年前他穿着翻领衬衫的姿态在黑暗中出现了。这两年间一个人的大量牺牲和工作成绩折磨着我。我拿我自己的生活跟他的相比。我终于不能忍受这寂寞,我要出去走走。我翻身站起来,无意间一脚踏灭了蚊香,发出了声音,把睡在对面帆布床上的他惊醒了。
“你做什么?还没有睡?”他含糊地问道。
“我闷得很,”我烦躁地回答。
“你太空闲了,”他梦呓似地说了这一句,以后就没有声音了。我再说话也听不见他的回答。
的确比起他来我太空闲了,也许太舒服了罢。但是难道他就比我有着更多的责任?这是苦恼着我的问题。
我在这间房里和他同住了一个多星期,看惯了他怎样排遣日子。我离开他的时候,他依恋地对我说,希望我将来还能够再去。他又说:“倘使学校还能够存在的话,你下次给我们带点书来罢。”
在汽车中我和那个陪伴我的朋友谈起“耶稣”,那个朋友担心着他的健康,说起他每次大便后总要躺一两个钟点才能够做事的话。我把那个朋友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上,我说我要和另一些朋友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我的办法并没有用。但是我却不曾忘记朋友的嘱咐,为那个学校的图书馆捐了两箱书去。学校虽然还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可是它已经克服了种种的困难而继续存在了。第二年我又去访问那个学校。这一次是和一个广东朋友同去的。去年在粤汉路银盏坳小站的废墟中,我们在残毁的月台上候车的时候,我还和这个朋友谈起那一次的旅行。我们重复说着一九三三年我们两人在鼓浪屿厦门酒店中(还是那同样的房间)谈过的话。我们谈论着我们的朋友“耶稣”。这是八月的夜晚,工人们忙碌地在被炸毁的车站房屋的旁边建造一间简单的茅屋,他们有的还爬在屋梁上用葵叶铺盖屋顶。我曾经指着这茅舍对朋友说:“这就是我们‘耶稣’的工作,他会把碎片用金线系在一起,他会在废墟上重建起九重宝塔来。”
他的确能够在废墟上重建宝塔的。我们第三次在学校里看见“耶稣”,他显得更瘦、更弱了。他过着更勤苦的生活。
他穿着更破烂的衣服。他花去不少的时间和学生们谈话。他热心地对几班学生讲授数学的功课。这一次我们谈了不少的话,商量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每一次我提到他的病,说起他应该休养的话,他总是打岔地说:“我们不会活到多久的,我们应该趁这时候多做一点事情,免得太迟了。”
我看见他用过度的工作摧残自己的身体,我看见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点点工作成绩。我不能够责备他。我倒应该责备自己。我们的确太需要工作了。我自己不能代替他工作,别的空话便都没有用。这个学校里充满着殉道者的典型,但是他比别人表现得最完全。在他们的面前我显得太渺小了。在他们中间我做了几天的美丽的南国的梦。
一个多月以后我游历了广东乡村回来,路过鼓浪屿,我们的船停在海中,在开船前的六七小时,两个朋友从古城赶到了。他们到船上来看我。我们三个人坐划子到那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