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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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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八方风雨 第七节 多鼠斋与贫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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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钝涩,渐渐的仿佛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

    可是,在过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个“旧诗季节”。这是在夏天。两年来,身体总是时常出毛病,不知哪时就抛了锚;所以一入夏便到乡间去住,以避城市的忙乱,庶几可以养心。四川的乡间,不像北方的村庄那样二三百户住在一处,而只是三五人家,连个卖酒的小铺也找不到。要去赶场,才能买到花生米,而场之所在往往是十里以外。要看朋友,也往往须走十里八里。农家男女都有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可是外人插不进手去:看他们插秧,放牛,拔草,种菜,说笑,只是“看”着而已。有时候,从朝至夕没地方去说一句话!按说,在这个环境下,就应当埋头写作,足不出户了。但是不行。我是来养心,不是来拚命。即使天天要干活,也必须有个一定的限制,一天只写,比如说,一千字;不敢贪多。这样,写完了这一千字或五百字,便心无一事,只等日落就寝。到晚间,连个鬼也看不见。在这时节,我的确是“极”闲在了。

    人是奇怪的东西,太忙了不好,太闲了也不好。当我完全无事作的时候,身体虽然闲在,脑子却不能像石头那样安静。眼前的山水竹树与草舍茅亭都好像逼着我说些什么;在我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表示的时候,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来。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种有腔无字的诗。我不能停止在这里,哼着哼着便不由的去想些词字,把那空的腔调填补起来;结果,便成了诗,旧诗。去夏我作了十几首,有相当好的,也有完全要不得的①。今年夏天,又作了十几首,差不多没有一首像样儿的。我只是那么哼,哼出字来便写在纸上,并不拧着眉毛去推敲,因为这本是一时的兴之所至,够自己哼哼着玩的使己满意,故无须死下工夫也。兹将村居四首写录出来,并无“此为样本”的意思,不过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点微痕而已:

    茅屋风来夏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木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

    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秋;

    中年喜静非全懒,坐待鹃声午夜收。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视花长好,浅醉唯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幽情半日新,

    若许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置闲身。

    历世于今五九年,愿尝死味懒修仙。

    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

    每到艰危诗入蜀,略知离乱命由天;

    若应啼泪须加罪,敢盼来生代杜鹃!——

    ①诗作有:《北碚辞岁》雾里梅花江山烟,小三峡外又新年。病中逢酒仍须醉,家在卢沟桥北边。《述怀》辛酸步步向西来,不到河清眉不开。身后声名留气节,眼前风物愧诗才;论人莫逊春秋笔,入世方知圣哲哀;四海飘零余一死;青天尚在敢心灰!

    夏天,能够住在有竹林的乡间,喝两杯白干,诹几句旧诗,不论怎么说,总算说得过来。一到冬天,在过去的两年里,可就不这么乐观了。冬天,我总住在城里。人多,空气坏,饮食欠佳,一面要写文卖钱,一面还要办理大家委托的事情;于是,由忙而疲,由疲而病;平价米的一些养份显然是不够支持这部原本不强健的躯体的。一病倒,诸事搁浅;以吃药与静卧代替了写作与奔走。用不着招急生气呀,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并不怕我们向它恫吓与示威啊。病,客观的来说,会使人多一些养气的工夫。它用折磨,苦痛,挑动你,压迫你;你可千万别生气,别动肝火,那样一来,病便由小而大,由大而重,甚至带着你的生命凯歌而归。顶好,不抵抗,逆来顺受,使它无可如何。多咱它含羞而退,你便胜利了。就是这样,我总是慢慢的把病魔敷衍走;大半已是春天了。春残夏到,我便又下了乡,留着神,试着步,天天写一点点文章;闲来无事便哼一半首诗。

    三、四大皆空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若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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