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闺中仕女抛头露面卖画的。泰西画法当时已传入扬州,辕门桥上画铺林立,无美不备。板桥初登扬州画坛,他说,他用的是墨笔,“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一时不能出人头地。这时候的李鱓,正是“丹青纵横三千里”,南国北国声名大噪的时候,而板桥自述此时“无所知名”,直到“二十年后”——应童子试的20年后,即雍正十年光景,板桥才声名日隆,以诗书画与李鱓并比齐声。
板桥清贫,而扬州这块销金之地,“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给他的刺激是很深的。扬州在板桥看来,到处的亭台楼阁,到处的歌舞之声,是“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为什么铁板歌喉在贫士听来不是暖意而是凉意呢?因为扬州这地方在畸形发展,土地及人的灵魂都被扭曲了:“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板桥最看不惯的便是昼夜的颠倒,许多富贵人家是“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这些描写都是很写实的。这里引用一段关于扬州盐商奢侈之风的描写,可见一斑:
扬州盐务,竞尚奢丽。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
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内出城,暮自城外入。五花灿著,观者目炫。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或以木作裸体妇人,动以机关,置诸斋阁,往往座客为之惊避。其先以安绿村为最盛。其后起之家,更有足异者。有欲以万金一时费去者,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扬之,顷刻而散,沿江草树之间,不可收复。又有三千金尽买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波为之塞。有喜美者,自司阍以至灶婢,皆选十数龄清秀之辈。或反之而极,尽用奇丑者,自镜子以为不称,毁其面以酱敷之,暴于日中。有好大者,以铜为溺器,高五六尺,夜欲溺,起就之。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③
贫富不均的离奇现象,给板桥以极深的印象。卖画之余,他到过廿四桥、隋堤、雷塘、洗妆楼、迷楼旧址、邗沟、竹西亭、六一祠、玉勾斜、法海寺、梅花嶺、史公祠,在他传世诗词里都有描写。到一处,他有一处的与众不同的见解,到一处,他又有一处的感慨。别人欣赏欧阳修、苏东坡在扬州的风流逸事,他却说:“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欧苏共歌泣”,希望昔日的文章太守能够理解自己的烦恼。别人为隋炀帝的可悲下场慨叹,他却说:“迷楼隋帝最荒淫,千秋犹占烟花国”,欣赏扬广的风流。
板桥卖画,他有一段描写说:“天公曲意来缚絷,困倒扬州如束湿。空将花鸟媚屠沽,独遣愁魔陷英特。”向他买画的,许多人并不懂画,而且提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要求,使他气结。据说,有个暴发户弟兄三人要他写块匾,为新砌的华堂题名,但是态度十分踞傲。板桥受气,给他们写了个“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隶法写了个“艸”字。三人得意地悬匾堂上,大宴宾客。饮宴中,有个明眼人说:“这匾上写的,不是‘个个草包’么?”众人细看,果然如此,惹得哄堂大笑。这样捉弄商人,商人自然是不会轻饶他的。他到扬州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种人可以是“苏秦六国都丞相”,另一种人则是“罗隐西湖老秀才”,境遇有天壤之别。他认为事在人为:“分明一匹鸳鸯锦,玉剪金刀请自裁”,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结果呢?“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年九事殆”,钉子碰多了,悲愤之至,“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心里酸苦到极点。日后板桥在给他弟弟的信里坦露过自己的心迹,他说他自己少而无业,长而无成,不得已以笔墨为糊口之资,实在是可羞可贱的事。板桥从羡慕“苏秦六国都丞相”始,到成为扬州一卖画人,是经过一个犹豫的痛苦的过程的。他的画室名为“橄榄轩”,其味又甜又酸,酸甚于甜,大概是能恰当地反映当日板桥心态的。
板桥留下的有限诗文里,两次提到落拓扬州所体验到的男子汉的屈辱与卑微。一次说“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于是他自己“呜呼五歌兮头发竖,丈夫意气闺房沮”;还有一次再进一步了,说是“归来对妻子,局促无威仪”。他怨,怨命运不好:“千古文章凭际遇,燕泥庭草哭秋风”;他悲,悲境遇之不佳;“掷帽悲歌起,叹当年父母生我,悬弧射矢。半世销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他恨,“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对于环境,他觉得已经委曲求全了,可是依然不能为人见谅:“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于是他便有了乖僻的行动,一会儿“看月不妨人去后”,一会儿“长啸一声沽酒楼”。情绪发作到极处,认为花也无知,月也无聊,酒也无灵,他要把桃树砍了,鹦哥煮了,砚台砸了,书籍烧了,瑶琴毁了,书画撕了,“毁尽文章抹尽名”,以宣泄心中的悲愤。他不甘困顿,但也无可奈何,历史逼迫这位怀有奇才的年轻人走在了一条山穷水尽的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