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该死!怎么搞的!”唐启昆发了急,好象这是何云荪跟管田先生串通好了
的。“稻子要卖了,怎么说法子呢!”
然而有一天到了十爷家,可就听到了消息。十爷很着慌地问:
“这几天你看了报没有?”
“报?”——虽然他定了一份本地报,可是他没有工夫看它。
“唉,真要命!报上说乡下人又闹抗租。我没有看见报,我是我是——启文有
信给我……”
“怎么说怎么说?”
十爷一面找着信,一面哭丧着脸:
“真是不得了!这回闹得才凶哩!管田先生失踪了,乡下出了人命案……”
二少爷跳了起来。狠狠地横了十爷一眼,仿佛疑心他故意拿这些来斗幌子的。
那七八张信在他手里颤着,发出轻轻的哼声。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可是头脑胀得昏
昏的,信上的字都在晃动着想要跳开去,他睁大了眼睛老在字里行间打来回。
那个可一直不住嘴。
“完了,完了!都完了。孩子们再也没得法子上学,没得法子吃饭,唉!我们
又不晓得田上的事,连哪块田是我们的都不晓得。我又不认得佃户。管田的没得了
——怎么办嗄;怎么办嗄!……什么事都逼我上死路:榔头又不好过……榔头!榔
头!”
外面车夫远远的回话:
“小少爷在后面塘里摸螃蟹哩。”
“什么,什么!”十爷顿着脚,拖住十娘冲着她吼。“你不管!你不管!你巴
不得这孩子病死!你你!……”
唐启昆可瘫到了椅子上,太阳穴在那里一下一下地跳着。他脑子里忽然有个奇
怪的想象,似乎看见一双手在田野上一抹,就成了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出他自己
的田在哪一方。他的产业跟他本来有条什么东西联着,现在可一下子割断了。他觉
得那一丘丘的田好象脱了锚链的船——摇摇晃晃地飘了开去。
“我下乡去!”他吼得不象是人声。
一会儿他连自己也诧异起来——为什么竟说了这么句话。他下乡去干什么呢?
并且说不定还会遇到点儿祸害。他似乎为了要改正那句话,喃喃地说:
“这个消息北平恐怕还不晓得……”
这件事来得太重大,太突然,反倒来不及去着慌,去发急发脾气。顶要紧的是
马上想办法:马上把田出了手。他请十爷到华幼亭那里去打听一下何六先生的音信,
一面他自己赶紧去找大嫂。不过两个钟头之后,大嫂就洗完了脸,带着祝寿子也跟
他到了华家里。
“何云老要买的田是你们府上的呵?”华幼亭吃了一惊。他图章似乎玩腻了,
手里只拿着一只佛手在摸着捏着。送到鼻边闻了闻,于是沉醉地闭上眼,深深地哈
了一口气。
这种满不在乎的劲儿几乎叫唐启昆冒火,他拼命压制着怒气,带几分胆怯的样
子颤声问:
“怎样呢?”
那个万分抱歉地摇摇头:
“唉,难得很。上月我到省城里——遇见了他那位大世兄。他们正缺现钱,借
债都来不及哩。况且田——唉,难得很,难得很!”
不过事情也并不是没有转机。何云老托他这个当小弟的向丁家说媒:那位何家
的世兄要配上小凤小姐真是再合适没有。可是一谈到陪嫁,侃大爷就回了个绝。
“要陪嫁?——那是封建思想!况且我根本就没得钱。”
这头亲事大概谈不成。然而——然而——这里华幼亭声明着,这是他推测的话:
假如丁家肯出万把块钱陪嫁——
“那——那——”他慢慢地晃着脑袋,“何云老一有了钱,或者会买点个田地
的。不过这个——当然还是顾全彼此的交情:他有余力的话,自必要帮府上的忙的。
其实如今的田——唉,拿现钱来置田产,那真是所谓——缘木求鱼了。”
他重新举起佛手来闻一闻,闭着眼哈了一口气。
唐家大少奶奶象没有听见别人的话,也没有看见别人,只是轻轻地哼着: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二少爷嘴唇发了白,变成了石头一样。他手脚发了麻,连脑子也发了麻,糊里
糊涂觉得有把刀子在他太阳穴上砍着,可是并不怎么疼,只是感到了有这么回事似
的。华幼亭的话声成了一根根的针——直往他心窝里刺:字音越拖得长,就刺得越
深。他忽然对那位老先生嫉妒起来,怀恨起来,同时又有点儿惭愧:连他自己也不
知道是怎么回事。
突然——十爷装着要向大嫂那里扑过去的姿势,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