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翁你看,”他说。“世界真不同了:这些东西就没有人来玩赏,心里一天
到晚只记得一些俗事。我倒要托何云老定几个墨盒看看。……不错,何云老到北平
去了——季翁还不晓得吧?他是筹款去的:说是要买田。”
唐二少爷跟着说了一句:
“筹款买田?”
他心一跳,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如今什么事都顺手,气运这东西仿佛在那里拼
命巴结他,把一桩桩好事凑上来。他得趁这个当口多安排点事情,照他的话说起来
就是——
“只要有一两件事转了好运,件件事都会称心如意。这个象走船一样,我该趁
着顺风多赶点个路。”
于是他索性去找丁文侃谈几句,他一点拘束的样子都没有,似乎有鬼使神差着
的,用种又大方又客气的口气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他想要这位当秘书长的亲戚替他
找事。他连自己都有点奇怪——为什么说得这么顺嘴。
侃大爷马上就答允了他:
“好好好,我替你留意,我替你留意。有机会自然要借重你。呃,这样子罢,
你跟梁秘书说一说罢。冰如,冰如,”他很忙的指指唐启昆,“哪,启昆二哥想在
部里找个事,你给他注意注意。”
那个很热心地搓搓手,掏出“怀中记事册”来写上了名字。然后带种精明的派
头看着唐老二:
“唔,唔。那——那——呃。请你开个履历好不好?我们的手续是这样。……”
“不必,不必!”秘书长好象因为事太多,有点烦躁似的。“等有机会再开履
历吧,你等我的信好了。”
匆匆忙忙走开了,忽然又回头加了一句:
“机会一来——我就叫梁秘书写信给你。”
“唐二先生学的是——?”梁太太很客气地插嘴,“科学还是数理?”
唐二先生认为他该跟这对夫妇谈几句,于是叙述了些他在北京学法政时候的情
形。从前的学堂程度都很高,功课也紧得很,不象如今这些学堂吊儿郎当。他等别
人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很庄严地表明了他找事的意思:
“一个人总要做点个事,家里就是有钱也该做点个事。国家把你培养成一个人
材,怎么不做点事呢?”
“是的,是的,这个就是教育的意义,”梁秘书沉思地说。“是的,顶要紧的
还是教育,这个教育……”
“所以嗄!”
随后唐启昆一直不住嘴,对世道人心发起议论来。于是他又提到丁寿松。他挺
愤激地告诉别人:那个家伙竟想要欺侮他的大嫂——那他怎么也容不得他!他斩铁
截钉地叫:
“决不容他!决不容他!”
他庄严地扫了大家一眼。
这天他特别爱说话,仿佛有种什么热烫的东西在他肚子里膨胀着,不管在什么
地方,不管对什么人——都不知不觉要进出来。别人谈着的时候他老是插进嘴去,
再不然就很响地咳一声叫别人注意到他。他一会儿走到外面,一会儿走到里面,听
听那些女客男客发表了些什么意见。听完了他就得想一想,好象他负着这个大责任
来评判似的。
“对,对,”他说。“好嘛,这个话就说对了。”
直到他跟大家送了丁文侃的行,回到自己家里,他还带着这松快劲儿。他到大
太太那里去——几乎是飘进去的。叫母亲看了他这副得意样子有点不放心:以为他
已经抓到了她的什么把柄来跟她开玩笑。
“田是卖得成了,”他透了一口气。“叶公荡这笔整的一卖掉,其余的就不怕。”
大太太可把念头转了开去:
“你跟那寡妇分家——那些个债呢?”
孙小姐一瞧见她爹进来,她就偎着祖母坐着,似乎怕他害她。她刚才张张嘴要
打呵欠,可赶紧忍住了。她把声音放低,不过她父亲可以听得见:
“真的,光把家私分给人家,债都放到我们头上啊?”
唔,对。唐启昆早就想到了这一着:他有他的办法。可是他故意装做吃惊的样
子,表示他不能想得这么卑鄙:
“债?债是我一个人欠的,怎么好叫大嫂子分呢?”
他静静地等着回答,瞧瞧别人的脸色。随后他不大自在起来。怎么她老人家不
开口了嗄?——他有种失败了的感觉:好象赌宝没赌中的样子。他慢吞吞地点起一
支烟,慢吞吞地摇摇头,转弯抹角地来证明——分了家他就不得了。他们没办法去
对付那些债务,说不定他们简直会破产。
“有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