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的脸——会儿伸出他右边来望望,一会儿伸出他左边来望望。他觉得他自己的
地位很为难:他决不定要不要帮着这位嫂子喊他侄儿几句。
有几个下人们站得远远的往这边望着。只要丁文候一瞟过视线去——他们就悄
悄地溜开。高升走过这院子的时候,竟连看都不看,只低着头数着自己那很快的步
子。
老三的脾气不是好惹的:那蛮劲儿——唉,真是!于是丁寿松把那个伸出老太
太右边的脑袋也缩了进来。
“都是老太太惯的!”他偷偷在肚子里说。下唇忍不住外窝了一下。
可是芳姑太走出来了。她绷着脸劝开她弟弟,轻轻动着嘴唇,好象怕使自己太
费劲:
“何必呢,何必呢?跟他们吵什么嘎?”
那位松大叔觉得自己应该帮着劝一下子的——现在可给别人立了功去。他要表
示表示他也有这个资格,就不安地嘟哝着:
“唉,真是的,真是的!”
芳姑太太仍旧反复着她那些话。右手向前面伸出点儿,看来她想要拖开老三—
—可又怕弄脏了手指。
丁文侯给劝开了之后,一路忿不平地说着,声音发了嘎:
“我晓得的!——大家看不得我!家里只有哥哥是个菩萨!嗯,我偏不管!他
这回回家了——你看我,哼!”
“做什么嘎!”老太太把嗓子放低了些。“给人家听见成什么话!”她瞅了丁
寿松一眼。
“看罢!”老三坐了下来,把帽子一摔。“哼,叫哥哥就叫老爷。我只配称三
老爷——总是三老爷!要叫排行就大家都叫行房,怎么我倒——我倒——噢,这一
家只有哥哥是主人啊?”
他眼睛发着红,很可怕他瞪着门外面:
“哥哥还是过继的,不是算我们这房的,高大他们——这些混蛋!——倒叫人
家家里的叫老爷!”
“唉,不要说了罢,”老太太显得没办法的样子,似乎那些称呼是另外一个什
么有权力的人安排下来的——她也实在感到了一种委屈。“这个是小事情,要是让
人家晓得了——啧,唉!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
丁寿松也和了一句:
“真是的。小事情……”
“要你插嘴!”文侯老三跳了起来。“你是什么家伙,你是!”
丁寿松鼻孔发出零碎的响声,全身都紧缩了。他不知不觉地退了一步,就觉得
跨到了一块烧红了的铁片上似的——从脚底升上一股耐不住的热气。脸上烫辣辣的,
还有给什么小虫子爬在上面一样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呢——这个老三?看来——他竟要拿打下人的手掌劈到他叔叔脸上
来!
芳姑太没开口,只傻瞧着她弟弟。她在怜惜着这位老三——为了这不相干的事
情在发脾气伤身体。
房门口倚着小凤子,安静地抽着烟。脸上爱笑不笑的,眉床肉不住地抖动着:
似乎巴不得这件事再闹得热烘些。有时候她瞟老太太一眼,然后视线又停到她三哥
哥脸上,显见得她有一肚子活——可是她要卖卖关子。
只有老太太在揪着丁文候的胳膊:
“啧,老三!呢,呢!”
丁寿松抽了一口气,脚底下又悄悄地移开了两步。他脸上还打算维持着那副满
不在乎的微笑,腮巴肉可紧得发酸。为了要避开文侯老三的视线,他眼睛老在老太
太跟芳姑太脸上打来回——于是在移动的时候,他趁机会瞟丁文候一下。
“我不管!我不管!”那个发脾气的人嚷。“我要拼!”他指指丁寿松,“这
个丁——丁——哼,畜生!——连他也配教训我!”
老太太在忙乱的当中回头看看丁寿松:
“你快走你快走!唉,还站在这里惹他的气!”
那个给搞得头昏昏的,连步子都不大踏得稳。到了门口还掉转脸去往四面扫一
眼:他总觉得有件东西丢在里面似的。
回到了唐家很久——他心还狂跳着。他老是感到后面有谁追着他,监守着他。
他提心吊胆地问着自己:
“老三怕是喝醉了吧?……”
不过老三还是有点分寸的:他对老太太没顶嘴,也没拿那副蛮劲儿来对付芳姑
太。只有对他丁寿松……
胸头老是闷着。不论什么时候,念头一触到那上面——他皮肉就发一阵紧,仿
佛提到了一桩快要来到的祸事。他认为一个人到了城里即使渺小了许多,身份可还
是存在的。于是他好几天不打算到丁家去,只自暴自弃地躺在老陈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