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吵啊?”
“什么?”那个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哪,你说你家里没得吃的,你孩子饿着不闹么?”
丁寿松那个挺直着的脖子松了劲,跟手放了气似地长叹一声。
“是啊,”他说。“人家说起来:哦,家里倒还有五十亩田哩。其实啊——唉,
姑奶奶你是晓得的。不出来找个事情何行嘎,你看?”
他听见温嫂子嘴里“啧啧”响了两声,就转过脸朝她看看——表示他这些是同
时对她两个人说的。
那个仿佛代替他伤心得丧了元气,身子软搭搭地斜倚着梳妆台:
“嗳唷我的妈!真想不到你家这个糟法子!”
不过丁寿松认为现在有希望些:他早就料到侃大爷会做官,这回一听见了这个
好消息——他就赶出来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提越高,手势也打得特别有劲,显得挺
有把握的样子:
“一笔写不出两个丁字,侃大爷总不能望着自己家里人挨饿——呃可是啊?我
常跟家里人说:我不管人家家里怎么有钱有势,我是——唵,我姓丁,我只相信我
家丁家的人。我是——我是——我问侃大爷要口饭吃吃我倒说得出口,不比人家…
…”
丁家这位姑奶奶可总是有什么放心不下:一会儿看看窗子,一会儿看看镜子。
她视线一落到丁寿松脸上,就忍不住要去研究他那双眼睛。
“左边那只一定害过风火眼。”
于是她想到有一种很灵的眼药,可是忘了叫做什么。她眼睛往上翻了一会儿,
然后不安心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她这坏记性逗得她自己都不高兴起来。
这时候耳膜上猛的给敲了一下似的——冲进了那个男客的话声:
“我要去跟两位老人请安。”
她刚集中注意力听到了这一句,又从这上面转开了念头,把他下面的话全都漏
过去了。
丁寿松声音发了哑。还是不住嘴的谈着,喝着温嫂子给他倒来的茶。
这回他觉得已经有了点儿落子:到底同是一个祖公下面的子孙——待他不同得
多。看来事情可以进行得很顺手,什么都凑得停停当当的。他告辞出来的时候竟透
出一口长气,脚踩着的似乎是带点暖气的棉花。
他因为心里太舒服了,就耐不住要多几句嘴——到了房门口又转身问温嫂子:
“姑奶奶不等吃饭要回家吧?”
接着他重新提到那位在京里做官的自家人,好象这回他顺利得过了火,倒叫他
有点担心,有点犯疑似的:
“侃大爷下月初一定家来啊?”
那位温嫂子生了气地把嘴一撮:
“嗳唷你这个人!……快代我去喊小侯打车子!”
于是他吃吃地笑着走了出去,大声使唤着车夫——那个刚送了二少爷到汽车站
回来,拿一块灰黑手巾在抹着脸上的汗。
“快点个!快点个!”他瞪着眼叫。“哦,还要给温嫂子叫挂黄包车哩。……
唉,你真不着急!”
一直等到大少奶奶到大太太那里问了安,坐上了车子出门——他才放了心。
他还在大门口站着望了一会,显然他舍不得分手。
小候跨着大步子跑开去了。用着包车夫常有的那种派头——直冲到了大街上,
怎么也想要赶上别的车辆。上面那个踏铃不住地响着,一阵风似地在那些招牌旗子
底下掠了过去。街心里那些石板给踩得空隆空隆吼起来。
温嫂子带着那包大少奶奶的衣裳,坐着雇车在后面跟着。她回头对丁寿松媚笑
了一下,就挺着脖子,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天空。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瞧她,于是撮
起嘴来做个俏样子。
“要死喽!”她在肚子里叫。“嗳唷,尽看着人家!——有什么看头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