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收服厨子
泥丸子要是有学者那么一副脑子,它们里面准得出个把宿命论者的。同样的是
泥丸子,命运可不同。譬如说史兆武第二次扔下来的泥丸子,落到一辆黄包车旁边,
车子一走,就给压得粉碎。第二天一早,清道夫把它的尸身扫了去,埋到垃圾箱里。
可是落在史兆昌身上的那个就有福气得多:给史兆昌恭恭敬敬捡了起来,带到楼上
他自己的房间里。
史兆昌把这泥丸子瞧了那么五六分钟。
一个很平常的泥丸子:黄色,还有点湿,抓在手里软软的。呵,幸得还没干,
不然也许得一下子给打个老大疙瘩,甚至于还送了命。那当然不会。女侠不过显点
儿身手给他瞧瞧。别人多爱他。
他从箱子里掏了一个织锦盒子,把盒子里的一块玉取出来,拿那个泥九放进去。
他四面瞧一瞧,就捧着这盒子,用道士打醮的步法走到床边,把它藏到枕头下面。
外面刮着风。窗子给吹得一开一关的,房里就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墙上挂着
的“岳鄂王遗像”跳了起来,接着一阵劲道很长的风把那张东西鼓得像桥似地拱着,
那位岳鄂王的肚子就挺得不知道多高,仿佛怀了孕。
史兆昌皱一皱眉,瞧了岳鄂王一眼,他去关窗子:可是扣绊坏了,关不住。
胡同对面的晒台上,有几条粉红色的短裤在发着抖。
“娘们儿的裤子放在楼上!”
上海人真作孽。这可怎么办:让吹过娘们儿裤子的风刮到岳爷爷脸上么?
他闭着眼掉过脸来。
“瞧着也罪过……真不成话:娘们儿的小裤给挂在……”
可是不知道什么毛病:像有线牵着似的,史兆昌老不放心那些尺把长的粉红裤
子。他把眼睛瞟过去,脸子可不变方向。
瞧不着。
要是关圣帝君准瞧得着。关圣帝君眼睛挺长的:风眼。
干么把这些事想到关圣帝君身上去,妈的!
史兆昌踌躇了三分钟,到底掉过脸去偷瞧一下。马上又瞧瞧岳鄂王,仿佛怕他
知道。岳鄂王可只一个劲儿挺着肚子没理会。
忽然又想到那位救国女侠:是不是她也穿那么一条裤子……
他努力把心定下来,那么瞎想可容易坏事。他闭着眼去记一记女侠临走时候的
那种劲儿:那么一笑,那么一扭,那么一扬手——一粒飞弹!
别人比他功夫深。
反着两个手,在房里踱着:俯着脑袋瞧着自己的脚。他非常想把女侠的事告诉
大哥胡根宝。过了会儿他埋怨太极真人干么还不来。他得赶紧学道,可以显点儿能
耐给他的十三妹瞧瞧。他俩就一块去干那些大事业。
他嘘了口气。
“真得赶快。”
可是现在还得做他的日常功课:这些拳术也别给丢了。这晚八点钟,他就加练
了几件新花样。
脱了那件灰鼠皮袍往床上一扔,他就恭恭敬敬站住。窗外送进一阵风。他长了
一身鸡皮疙瘩。眼正对着那边的晒台:可是瞧不明白那些粉红短裤还挂不挂在那儿。
突然——他用蹲着出恭的姿势屈着腿、拼命驼着背,像只猴子。眼睛发怒似地
瞪着,就把腿向前面一伸,跟着手也向空中捞一下:这么一步一步跨到窗边又掉转
身子来。
往返了十来次,史兆昌就摸摸自己的腿。
“唔,软了点儿了。”——练内功的人就讲求要全身的肉发软。
于是又从网篮里掏出几副铁圈,戴到臂上,把两个手没命地在空气里划着。
桌上那口钟的长针指到了X字。他就对着墙壁站个桩子,对墙壁攻击起来:用
手背打,用指节打,用拳头打。用手掌打,拍拍,咚咚,劈劈!
钟用着笨重的声音响了九下,史兆昌才收回他的手。手背打得涂了胭脂似的发
红,还有些白粉,每个指节都疼得像开过了刀。
他搓搓手,微笑一下。
“这算什么,一点儿不疼,”对自己说。
于是长长地换了几口气——肚子一起一伏的:练内功的人可不用肺呼吸。可是
怪难受,像给谁堵住鼻子嘴似地窒息。他眼前旋转着许多花纹。
有功夫的人不作兴这么喘气呀。
不。只是棉袄棉裤紧得叫人喘气。
他在房里绕着圈子。
楼下老妈子们在嚷着些什么,还夹着史兆武大声的笑。忽然一个高音叫了起来:
“太太,看二少爷……”
“劈!”——总是手掌碰着肉响。
“二少爷打人!……哎唷!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