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走近和尚,在他身边蹲下。他背着的那只布包袱刚才在给他盖衣擦血时已被解开,里面放着一本佛教经书、一只木碗、还有一套干净的袈裟,仅此三样东西。
据唐刚说:在川西特别是我们要去的甘孜州全名叫甘孜藏族自治州,在那里居住的多数是藏人,像他那样的汉族居民反倒成了少数民族了。藏族居住的地方自然有不少西藏佛教的寺院与和尚,而我们现在停留的地方已在甘孜州的边境上了,估计这个和尚就是从甘孜来的游方和尚。他可能是在化缘的路上,也可能是在赶往一个寺庙的路上。无从知晓他的名字与来历,像他这样的游方和尚就像是随风飘落的一颗草籽,沉默,不引人注目,但到哪里都是平静的,仿佛任何地方对于他们而言都无所谓陌生或不陌生,只是一样地以地为床,以天为帷。
和尚骑的那辆自行车原本就很旧了,撞过之后已完全成了一堆废铁,与它那流着血的主人躺在一起,令人目不忍睹。
摸着老和尚如冰一样冷如石一样硬的手,我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我想眼前的这位陌生老人,真的已死了。
“不知道该不该问,”过了一会儿,唐刚开口打破了沉闷,“我觉得,你好像在过去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形。”
我沉默,走到正躺着休息的狗边上,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它马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警觉地朝四周张望,确定没有异样后,它又沉默地在我身边坐下,打了一个大呵欠,接着又躺下去,把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但眼睛却是睁着的,我注意到它长久地注视着老和尚。
我摸摸狗的脑袋,从旅行袋里拿出几片仅剩的烤米饼喂给了它,然后眼睛并不看着唐刚,说:“是的,碰到过。”
他意外地睁大眼睛,“真的?——难怪了,我发现你刚才的情绪特别激动。好像你心里的某个东西被触动了。”他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好像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天边的最后一缕晚霞出神,在一瞬间不由得想象起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飘荡的样子。那个世界对于我来说是不可触及,无法理喻的,应该是有微风、淡淡的花香、很多很多的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还有呢?我想不出来了,也许还有黑暗与痛苦吧?没有一个世界是只有一张面孔的,光与黑,喜与悲,善与恶,它们大约是存在于所有地方的孪生子吧。
而对父亲在那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我又好奇又伤感。他每时每刻都飘在空中吗,他如何对付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又需要怎样地去理解、评判甚至接受呢?还有那起车祸,他一定已知道那个撞他的人是谁,那他又对那个人有着怎样的感觉呢?
“——能冒昧地问一下在你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唐刚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几绺头发,咳嗽了一声,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抱紧了双膝。我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唐刚一直在凝视着我,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发现他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肤色黝黑,五官清晰,眼睛有着西部人特有的率真与火焰。跟他眼睛对视的一瞬间,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我很快地把脸转回去了。
我吸了口气,然后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父亲在十多年前死于车祸。”
“真对不起!”他同情地说。
“没关系。”我淡淡地说,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而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了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我们连忙站起来,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遥视。只见前方一阵尘土飞扬,车灯闪烁如萤火虫。我抱紧双臂,本能地紧张起来。
车子到了我们面前,跳下来两个警察,两个抬担架的医护人员。两个警察一个拍照,一个问话并做笔录。我不等他们问,就把事先记在一张纸上的肇事汽车的牌照与司机的工号告诉了那个做笔录的警察。看着他一笔笔写下来后,我又重复了一遍,以确定他已正确地掌握了那个可恶的司机的线索。
一个医护人员蹲在老和尚的身边大致地做了下检查,“人已经死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显然只是在公事公办。
那警察看到我开始流泪,接下去就只问唐刚整个事情的经过。唐刚沉着地一一讲来,特别把司机与乘客怎么吵闹着坚持要继续赶路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看到那个老和尚被抬上担架,送进了救护车。我追上去问那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请问你们要把他送到哪里?”
“先是医院太平间,再就是火葬场喽。”那人依旧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回答。
我又心慌意乱地跑到警察身边,“请问你们抓不抓那个肇事司机?”
“抓。”警察简洁干脆地说了句,“你不都把人家的车牌与工号抄下来了?再去抓人还不容易吗?”警察一连用了两个反问句,好像觉得我很了不起似的。
我心里暗想:假如他知道了我在重庆还对付过一个通缉重犯那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吐了一口长气,短短几天里从上海一路西行到这里所经历的事的紧张度与戏剧性,大约已超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