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牙漫长的人生修炼从此就开始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梁大牙当真收敛了不少。骂人少了,脏话少了,二区女区长岳秀英来送军鞋,他再也不满院子撵人家拧人家的屁股蛋子了。
话少了许多,也就深沉了许多,还成天捧天书一样捧着本小册子《关于游击战争的战术问题》,点头哈腰地去请东方闻音教认生字。学文化是一件费心伤神的事情,但是跟东方闻音在一起学文化却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情。最初只学认字写字,然后记事——早晨起来干什么,晌午干什么,夜里干什么,流水账一般。再往后,就记战斗经过,写出自己的看法,渐渐地就有一点思想在里头了。
更让东方闻音惊奇的还是梁大牙对于上级精神奇怪的领会方式。梁大牙入党宣誓那天,杨庭辉又给了他一本小册子,那是上级关于目前任务的决定。回来后他自己鼓捣了半天,还是有许多字认不得,于是就去找东方闻音。东方闻音先读了一遍:“……应该看到,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作战是艰苦的持久战,要打倒敌人,必须准备作持久战。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基本任务,是坚持独立的游击战,并在有利的条件下进行运动战,配合友军作战,创立敌后抗日根据地,保存与扩大自己的力量……”
东方闻音读完之后,梁大牙半天没吭气,要求东方闻音再读一遍,然后问:“配合友军,这个友军指的是谁?”
东方闻音想了想说:“应该是除了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外的一切抗日军队,但主要的可能是国民党军队。”
梁大牙又问:“有利的条件指的是什么?”
东方闻音说:“当然是能够保证战争胜利的条件。”
梁大牙一拍屁股说:“我明白了,我知道我的任务是干什么了。过去我们打仗凭一股蛮劲,不动脑子。杨司令教给我两句话,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我过去一直没有琢磨透,我还以为是两个任务,两个任务一样重要。现在透了,这两句话其实是一件事情,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只有首先保存了自己,才能谈得上消灭敌人。所以啊,往后咱们的仗还不能瞎打,该打的不该打的,能打的不能打的,非打不可的可打可不打的,咱都得多留几个心眼儿。”
东方闻音细细琢磨,话粗理不粗,这个梁大牙还真不简单。
以往开会,梁大牙从不怯场,大大咧咧往台上一站,捋起袖子就信口开河,雅的俗的粗的细的一锅粥,传达军区指示,能传达十几个卵子鸟毛灰出来。而如今反而没那么从容了,每次开会之前,都要先认真准备一番,讲完话之后,还私下里找东方闻音,诚惶诚恐地听她的评价,听听她的鼓励也听听她的批评——这是梁大牙的又一重要变化。
还有,自从有了一点文化之后, 梁大牙就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并且让人从分区搞了一支毛笔和几块墨砚,练起了毛笔字。头一天攥着毛笔,梁大牙别的不写,单练“东方闻音”几个字,东方闻音见了,顾忌影响不好,就制止。梁大牙说:“那好,不写你,就写我,我写字,不是像你,就要像我。”
于是就写“我”,一笔一划,既笨又拙,就像不规则排列的干柴棍子,伸胳膊扬腿。尤其让东方闻音忍俊不住的是,梁大牙不按笔画顺序来,撇不像撇,提不像提,有从下往上倒着写的,也有从右往左写的。
东方闻音说:“梁大牙啊梁大牙,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用自来水笔知道讲笔画,用毛笔怎么就忘记了呢?”
梁大牙说:“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这样写着顺手。” 东方闻音严肃地说:“不行,要坚决改掉。”
梁大牙倒是听话,于是就坚决改掉,学着按笔画顺序。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个“我”字在他手下一折腾,就当胸劈开,乍一看,左边是个“手”字,右边是个“戈”字,中间留了好大一块缝隙。东方闻音说:“嗨,你梁大牙还真有灵气,你看你写的是什么?一个‘手’字加一只‘戈’,你的手拿一只戈,就是个‘我’字了。”
梁大牙龇牙咧嘴地想了想,高兴了,说:“这就对了,我是什么?我是八路军,是个打仗的人。打仗的人不就是手拿戈的人吗?这个你不要批评,我的‘我’就这么写。”
东方闻音说:“那不行。你得用手把‘戈’握紧啊,你的‘手’就这么离‘戈’几里路远,怎么打仗呢?”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言之有理。你说对了,咱就听你的。”
于是又改,把“手”和“戈”连在一起,却又连得过紧,就像紧紧搂住。
这回东方闻音没再纠正了,随他去。没想到这样就奠定了梁氏的“书法风格”——笔画紧凑,字型细长,并在未来的岁月里逐渐形成一体——“梁体”。这是后话了。
有了点文化,又会写几个毛笔字,梁大牙就更加神气,连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有点瞧不上眼了,经常批评他们“不动脑子,没有文化”,自己倒是“文化”得像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