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春天,社会大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以深圳经济特区为标志,中国条件优越的东部地区的改革,已为全世界所瞩目。
落后的西部地区,就象过去参观大寨那样,由各级领导带领,纷纷组团结队,到温暖的南方去取经,也捎带着游览了一些名胜古迹。
过去没啥名气的深圳成了中国新的耶路撒冷。
穿臃肿老式棉衣的西部人,参观游览一圈回来以后,有的羡慕惊讶那里的开放与发达;有的则摇头叹息,大发“国将不国”的哀叹,说东部地区完全成了“西方世界”……不管怎样,去那里转了一圈的西部各级领导,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有些干部率先改革了自己的服装,穿起做工粗糙的西服,戴起鸭舌帽、变色镜,披上了米黄色风雨衣。当然,他们各自也或多或少取回了一些“经”。他们最为震惊的是,象江苏省某些乡镇企业的经济产值竟然超过北方某些地区的产值。看来,仅仅在农业经济上做文章显然远远不够了。必须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东部地区的口号成为新的经典在西部传播开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八三年开春以后,不管条件是否成熟,各地的乡镇企业就星罗棋布般发展起来。各种确有才能的人和一些冒险家纷纷申办起各种工厂和公司。挂着“总经理”、“董事长”等等头衔的名片满天飞,其中有些单位的全部人马就是“总经理”自己一个人——他们的“公司”就在腋下的皮包里装着。从总体而言,沉睡的西部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开始苏醒过来,似乎准备动一番干戈了。发展经济的热情急骤地高涨起来。
但是,在双水村这个普通的小山村里,作为先行者的孙少安,当全社会乡镇企业蓬勃兴起的时候,他的事业却象一只被巨浪打碎的小船抛在岸边,失去了继续前行的能力。
砖场倒闭至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光。孙少安的精神仍然没有从这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这半年中,他又复原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整天闷着头地里干活。村里和外面世界的事,他都漠不关心。那些事和他有什么相干哩?他现在欠一屁股帐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熬煎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时候,他也体验到类似孙少平的那种感觉: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使精神上的痛苦变为某种麻木,以至使思维局限在机械性活动中。他真没勇气去面对自己残破不堪的现实啊!砖场死气沉沉。日子死气沉沉。村里干过活的人,工钱还没给人家开完,而一万元贷款,利息已经滚了好几百元……
他实际上又不可能处于麻木状态。一旦细细盘算他的光景,他就不寒而栗。
孙少安在山里常常把镢头扔在一边,颓然地四肢大展睡在土地上,面对高远的天空长吁短叹。他不尽地回味自己坎坷的人生道路,双眼噙满了泪水。他诅咒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冷酷无情!想一想,他已不再年轻——今年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到头来,他不仅仍然两手空空,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
有时候,走入绝境的他,竟然象孩子一般在山里天真地幻想,会不会出现个奇迹让他摆脱这厄运呢?比如过去年代金家的老地主就在这块地里埋下一窖金银财宝,让他一镢头挖出来了……他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报以刻毒的冷笑。
得了吧,孙少安!你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干一会活。你已经是这样可笑,说明你活该倒霉。看来,你要重新振作精神是多么不容易!你往日那股劲头哪里去了?你就甘心这样象死狗一般沉沦吗?
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了吗?
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
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不起头了……
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