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继续走下去?
当然,我们毫不怀疑整个社会将奋然前行!
但是,这个倒在泥泞中的名字叫孙少安的人,此刻却爬不起来了。他个人的力量无法使自己从这场突发的灾难中恢复过来。
此刻,他颓丧地坐在这一堆破砖头上,象一只被风暴打断翅膀的小鸟,在夜风中索索地颤抖着。无论他多么坚强,他终归是双水村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有什么能力抗击命运如此冷酷的打击呢?
当然,我们记得,这位性格非凡的青年,在过去一次次的灾难中都没有倒下过,而是鼓起勇气重新为创立家业苦斗不已。但那时他一贫如洗,尽管精神痛苦却也没有什么大负担。现在,他一下子背了这么多帐债,简直压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孙少安和妻子在他们倒闭了的砖场,痛不欲生地坐到了深夜。
他们突然看见,父亲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背抄着手在月亮照得白花花的公路上走出来,转到前面土坡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父亲沉默地立着,叭叭地抽着旱烟。火光在烟锅里一明一灭。“回去吧,你妈把饭做好了……”他开口对他们说。
泪水再一次从少安眼里涌出来,在他憔悴不堪的脸颊上淌着。这样的时候,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不会抛弃他!他知道,父母亲现在也为他的灾难而急碎了心,想想分家以后,他实际上没有给老人多少关照;而眼下自己又栽倒在地不能爬起来,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秀莲也站起来,劝少安回家去。
于是,夫妻俩垂头丧气地跟着父亲,离开了烧砖场。
月光皎洁,大地如银似水。夜色是这样美好,人心却如此灰暗!
母亲在他们新居的锅灶上,已经做好了鸡蛋面条,颤巍巍地把冒着热气的饭食端到炕上。少安和秀莲都无心下咽,一人只挑着吃了几根面条。
母亲用围裙揩拭着眼泪,对他们说:“不管怎样,要吃饭哩……”
孙玉厚老汉蹲在脚地上,低倾着头,一直在抽烟。他握烟锅的手在微微地抖着。一生所遭受的各种打击,早已使他对家庭面临的任何灾难都闻风丧胆,却想不到儿子如今又闯下这么一场大祸。太可怕了!一万大几的帐债,别说他和儿子了,就是虎子手上也还不清!
尽管这几年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但一种宿命的观点一直主宰着孙玉厚老汉的精神世界。记得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一再对他说过,孙家的祖坟里埋进了穷鬼,因此穷命是不可更改的。看来,还是他父亲说得对。米家镇那个死去的米阴阳,却胡扯说他们宅第的风水是双水村最好的。好个屁!看,这好风水如今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灾祸!
其实,在少安决定要把砖场往大闹腾的时候,他老汉心里就直打小鼓。儿子的刚愎自用使他当时没勇气阻挡他实现那个宏图大业;而他愚笨的老古板脑筋,又怎么可能替他明察其间暗藏的危险呢?
他只是没去参加儿子那个红火翻天的“点火仪式”。对他来说,生活中出现不幸,那倒是惯常而自然的事,一旦过分地红火而幸运,他倒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忧。现在,他的恐惧和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重温当年父亲的“教诲”,孙玉厚老汉再一次确信:孙家的不幸是命里注定。我的儿子!有吃有穿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你呀!你呀!你想给村里人办好事,众人把你抬哄成他们的救星;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你的债主!你瞧,还是人家田福堂和金俊山谋划大。人家都谋自己的光景,谁管两旁世人的事?你既不在党里,又不是领导,你为什么要给村里众人谋利?如今,人家除过登门讨债,谁再会看见你的死活……孙玉厚老汉不时把清鼻涕用手揩在鞋帮子上。他蹲在脚地忧心如焚地思前想后,被儿子的灾难打击得抬不起头来。
炕头上那盏豆粒似的灯光,静静地映照着两辈人四张愁苦的面孔。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屋外,月亮已经移到了田家圪崂的山背后,半个村子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远处,公鸡们正在激动地合唱今晚的第三支歌。
孙玉厚和老伴叹息着,默默无语地回了他们的住处;他们担心那边早已睡熟的老母亲和小孙子。
父母亲走后,少安和秀莲都没有脱衣服就倒在了他们的土炕上。这对患难夫妻忍不住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浑身酸疼,好象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唉唉!在灾难面前,他们尤其感到了相互间的恩爱是多么宝贵。
明天,他们将怎么办?
少安抱着妻子,难受地絮叨说:“村里人的工钱,赶种麦前无论如何得给他们开一点。要不,咱还有什么脸活在双水村?众人是信任我,才投到了咱门下。如果他们去黄原打一个短工,也把种麦的化肥钱赚回来了……可是,咱拿什么给人家开工钱呀!”
秀莲沉默了一地,突然严肃地对丈夫说:“事到如今,我也想过了,只能让我回一次娘家,看能不能让姐夫先给咱们借一点钱。有林在村里办醋厂,多了拿不出来,一千来块估计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