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卖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约,如期地来到了少安门上。
河南师傅一到,少安的砖场就重新开张了。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几号人马,开始另建四个大烧砖窑;同时开动新买回的大型制砖机,打制砖坯。
自实行责任制以来,双水村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劳动。村子南头这个小山湾里,机器的吼叫和喧腾的人声不免叫人想起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但今非昔比,这里不再有红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这砖场属于孙少安个人,其他人都是来赚他的“工资”——男劳一天三元,女劳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妇贺秀莲,脸上带着出人头地的满足,既是她丈夫的“副统帅”,又是给众人记工的会计。所有来这里干活的人,都是双水村目前的“穷人”;有田家圪崂的,也有金家湾的。孙少安尽量满足了村里所有想来他这里赚几个紧用钱的村民。有些家户的男劳还要忙自家地里的农活,他就让他们的婆姨和子女来上他的工。他的行为大得人心,双水村有许多人为他歌功颂德。
他二妈贺凤英也来了。她还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只不过这职务早成了个名义。几年来,她和她丈夫在村里都没什么“工作”可做。那光景依旧过得没楞没沿,她不得不屈驾来侄儿这里赚几个买化肥的钱。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妈也和众人一样去刨土挖泥,只好让她帮秀莲在家里做饭。
孙少安搞起这么大摊场,又雇用了村里这么多人,在东拉河前后村庄马上传扬开来,有些邻近村庄没办法的庄稼人,也跑来想上他的工。他赶快婉言谢绝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够他心惊胆颤的——一月下来光工钱就得开两三千块!实际上,他最多用二十几个人就够了,只是因为同村人抹不开面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而不是他有多大经济实力。
众人在这时当然不能象在自己地里干活,可以随便晚出早归,得象以前的生产队一样,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后半晌,那些从自己地里早归的村民,都不由纷纷串到这里来,蹲在砖场周围,观看少安的红火场面,在这些旁观者中间,有时也能看见我们的孙玉亭同志。
热爱集体场面似乎是玉亭的天性。尽管他也知道,这场面和当年的农田基建大会战屁不相干,但几年来他终归又看见了一群人凑到一块劳动的场面,不能不使他触景生情,唏嘘感叹。有时候,在这纷乱的人头上空,他恍惚看见一面面红旗在风中招展……别了,往日那火红的岁月!
孙玉亭蹲在侄儿的砖场边,吸着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心绪烦乱地思前想后,不时用手指头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帮子上。世事变了,他还是一副穷酸相,一身破烂衣服,胸前的钮扣还是缺三掉四,旱烟照样由他哥供应。要不是大女儿卫红已长成个懂事姑娘,相帮这对“革命夫妻”种地,一家五口人恐怕连口也糊不住。这不,凤英现在也只好投在“资本主义”门下,赚几个“下眼”钱。
玉亭不仅光景没变,其它“爱好”也没变。他一直不间断地到小学教师金成那里取来报纸,抢着赶天黑看完(晚上他点不起灯),如此关心“政治”的人,至少在东拉河一带的农村实属罕见!
由于玉亭经常看报,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势”。
当侄儿扩建后的砖场装起第一窑砖坯的时候,对“目前形势”很了解的孙玉亭,忍不住给侄儿出了个“点子”。他对少安说:“目前报纸上正宣传帮穷扶贫的万元户哩!你比他们报纸上宣扬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荣事迹哩!”
“怎?咱自己给报纸上写稿子表扬自己?”少安笑着对一本正经的二爸说。
“还要咱自己写?只要你闹腾一番,他上面的人抢着报道哩!”孙玉亭嘴一撇,惊奇办大事业的侄儿竟然如此缺乏“政治头脑”。
“你说怎闹腾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嗨!这有什么难的?你干脆弄个隆重的点火仪式,给乡上和县上的机关发出请贴,让他们都来参加。你破费一点钱,办几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场电影,把气氛造得轰轰烈烈。你现在又不是出不起这两个钱?再说,钱是小事,关键是个政治影响!你既然要刮风下雨,为什么不先来个吼雷打闪?你连光荣都不会光荣!”孙玉亭说到兴头上,竟然居高临下指教开了侄儿。
二爸的一番话倒使少安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破败的“革命老前辈”现在还保持着这么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惊之余,少安才细细思量,他二爸这个提示说不定还有些“意思”哩。说老实话,在此之前,他可从没往这方面想。因为村中许多人缺钱花而求到他门上。他也诚心想帮助这些人,这才促使他扩建了砖场。既然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按二爸说的,宣扬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孙家已经晦气了几辈子,利用这机会冲冲晦气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户,心里很不美气,总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荣”一回……好,现在这也许正是个机会!
不过,他又盘算,人家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