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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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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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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门市部关了……”少平解释说。

    但实际上还没有说清楚。王师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时,屋里又走出一位妇女。那个叫明明的孩子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喊叫说:“妈妈,这个叔叔要喝醋!”

    “他是不是醉了?”这女人小声对男人嘟囔。她看起来比丈夫要年轻七八岁,身体苗条而丰满,口音也是浓重的河南腔。

    少平脸涨得通红,不得不结结巴巴向这家人说明了原委。他说完后,这两口子都仰起头哈哈大笑了。

    “走,进屋去坐!”王师傅过来拉住他的胳膊。

    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乐于帮助有难处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门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识。

    王师傅夫妇先不说醋的事,竟然把他拉到了饭桌旁。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盘花生豆和一碟腌鸡蛋。王师傅已经把白酒倒起两大杯。

    “兄弟,先喝一杯!”

    少平还没反应过来,河南师傅已经把酒杯举到了他面前。

    他满怀感动地举起酒杯,在王师傅的酒杯上碰了碰,抿了一小口。

    一时三刻,这夫妻俩热忱地问了他的许多情况。小明明已经坐在他怀里玩上了。

    过了好一会,少平喝完了那杯酒,说他得回去睡个好觉以便明早上过关,就拿起王师傅妻子给他装好的半瓶子醋,和这家好心人告辞了。至于醋钱,还再能启齿吗?孙少平手里提着醋瓶,一个人静静地沿着铁路往回走。现在,他面对满山遍野的灯火,对这里的一切更加充满了无比亲切的感情。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他不由再一次思想:我们活在人世间,最为珍视的应该是什么?金钱?权力?荣誉?是的,有这些东西也并不坏。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温暖的人情更为珍贵——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过于这一点了。

    他回到宿舍,吞咽了那两个冷馒头。便带着复杂的思绪躺在了光床板上。

    ——第二天一大早,一声火车汽车笛的吼叫惊醒了他。

    他立刻跳下床,匆忙地洗了一把脸,就从床底下取出那瓶山西老陈醋来。他象服毒药一般,闭住眼灌了几大口,酸得浑身象打摆子似地哆嗦了好一阵。他感到,胃里象倒进了一盆炭火,烧灼般地刺疼。

    他一只手捂着胸口,满头大汗出了宿舍,弓着腰爬上一道土坡,穿过铁道,向矿医院走去。

    他来到医院时,医生们还没有上班。他就蹲在砖墙边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时刻。

    心跳又加快了。为了平静一些,他强迫自己用一种悠闲的心情观察医院周围的环境。这院子是长方形的,有几棵泡桐和杨树。一个残破的小花坛,里面没有花,只栽着几棵低矮的冬青;冬青也没有修剪,长得披头散发。花坛旁有一棵也许是整个矿区唯一的垂柳,这婀娜身姿和煤矿的环境很不协调。在相距很远的两棵杨树之间,配着一根尼龙绳,上面晾晒着医院白色的床单和工作服。院子的背后是黄土山。院墙外的坡下是铁路,有一家私人照相馆。从低矮的砖墙上平视出去,东边是气势磅礴的矿区,西边就是干部家属楼——楼顶上立着桅林似的自制电视天线……八点钟,复查终于开始了。这次比较简单,身体哪科不行,就只查哪科。

    和少平一块查血压的一共四个人。他排在最后一位。查验的有两位大夫,一位是男的,另一位就是那个女大夫。前面三个很快查完了。其中有一个血压还没有降下来,哭着走了——这是一位从中部平原农村来的青年。

    现在,少平惊恐地坐在小凳上了。女大夫板着脸,没有一丝认识他的表示。她把连接血压计的橡皮带子箍在了他的光胳膊上。

    他象忍受疼痛一般咬紧了牙关。

    女大夫捏皮囊的声音听起来象夏日里打雷一般惊心动魄。

    雷声停息了。鼓涨的胳膊随着气流的外泄而渐渐松驰下来。

    女大夫盯着血压计。

    他盯着女大夫的脸。

    那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微笑。接着,他听见她说:“降下来了。低压八十,高压一百二……”

    一刹那间,孙少平竟呆住了。

    “你还坐着干啥?你合格了!”女大夫笑着对他点点头,然后拉开抽屉,把昨夜他装苹果的网兜塞在他手里。他向她投去无限感激的一瞥,声音有点沙哑地问:“我到哪里去报到?”

    “不用。由我们向劳资科通知。”

    他大踏步地走出医院的楼道,来到院子里。此刻,他就象揽工时把脊背上一块沉重的石头扔在了场地,直起腰向深秋的蓝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噢,现在,他才属于大牙湾——或者说大牙湾已经属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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