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前后,双水村周围的山野里,又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大地。东拉河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农村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后,水利和灌溉设施破坏得很严重,因此东拉河水倒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居然起波打浪,发出隆隆的声响。在田家圪崂通往庙坪的河滩里,泛滥的春水淹没了过去的列石,人们不得不搬来一些大块的石头,组成一列新的活动“桥”。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庙坪重新泛起了一片朦胧的绿意。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小麦在拔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穗头。
这时候,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光景好的人家,能买得起充足的化肥,这时节给小麦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
孙玉厚老汉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营务庄稼仍然在双水村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把许多该种的都种上了,并且抽空在院子下面漫了几畦旱烟苗。正月里少平回来时,给他买好了半年用的化肥,前几天刚下过那场小雨,他就给所有的麦田都追了尿素。
但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他仍然没明没黑在山里操劳。二小子不在家,大小子已经分开家另过光景,他没有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刨挖。即使活路再紧张,他也不想麻烦少安。儿子已经买回来“机器”办砖厂,忙得门里门外乱窜,他怎忍心拉扯他呢?别说让少安来帮他种庄稼了,就是儿子的那点地,也是他帮着给种上的!
孙玉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高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快,那就是大女儿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意!
正在这个忙忙乱的当口,孙玉厚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其实,老人家浑身一直都是病。但这次看来得了急症——肚子疼。
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
老母亲已经一天水米没沾牙,卷曲在炕头上不时发出呻吟。生命顽强的老人,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高龄老人最忌讳的两个岁数。
孙玉厚不敢再出山去了。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少安也不在家——他到原西和一个建筑单位签合同去了;据秀莲说,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晚饭后,他把玉亭叫了来。兄弟俩开始商量怎么办。
两兄弟决定立刻把老母亲用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不料,老母亲坚决不去医院。
她呻吟着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
兄弟俩听母亲说这话,一时面面相觑,倒不知该怎办。他们知道母亲叫刘玉升来是什么意思。一年前,他们村的刘玉升在一夜之间由凡人变成了“神仙”,开始给周围村庄的庄稼人“治病”,据说特别“灵验”。奇怪!这事什么时间倒传进了这个不出门的老人耳朵里?
孙玉亭嘴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妈,那是迷信!”他妈不管迷信不迷信,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我夜里梦见一只白狗,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早上起来就疼开了……”
怎么办?是不是去叫刘玉升来“捉拿”这只该死的“白狗”呢?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孙玉厚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叫刘玉升吧!”
“你也相信这神神鬼鬼?”玉亭瞪住眼问他哥。“也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孙玉厚含含糊糊说。“我不能做这事。我歪好还算个共产党员哩!”玉亭在这方面的原则性是不可动摇的。
孙玉厚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去,让我去叫刘玉升,不要牵连你……”
本来,孙玉亭坚决反对去叫“神汉”刘玉升。但这是他母亲的要求,他无法用革命道理说服这位糊涂的老人。玉亭只好怏怏不快地离开这个即将发生“是非”的地方,拖拉着两只烂鞋赶紧回田家圪崂去了。
玉亭走后不久,孙玉厚老汉就起身去前村请刘玉升……关于刘玉升的情况,我们过去了解甚微。我们只知道他是已改嫁到石圪节的王彩娥的亲戚;并且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和金富强占她在双水村的窑洞两次关键时刻,他及时去向亲戚通风报信。至于他和王彩娥究竟是什么亲戚,连双水村的人也不太清楚。
这刘玉升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一脸坑凹,人们也叫他“刘麻子”。他倒也不忌讳这个绰号。
刘麻子身板干瘦,一风能吹倒,劳动行里实在不行。他老婆神经老早就不大对劲,疯疯魔魔的,头发经常乱得象个喜鹊窝,胸前衣服上的垢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