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有碍观瞻的穿戴呢?
他便尽量把那种别扭抛开,自由自在地在黄原街上逛荡。雨中的街道难得清静;稀稀落落的行人,脸都被雨伞遮挡着。
所有的商店都照常开门营业,但没有多少人光顾。少平不知不觉遛达到了南关,这里离地委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本城最大的影剧院,他很想去碰碰运气,看现在放不放电影。
他远远地看见,影剧院前面的街道上,拥挤着许多人。估计有电影!但不知是否能赶上场?
他加快脚步走到影剧院门口,迅速瞥了一眼大红油漆木牌,见上面写着《王子复仇记》。他高兴极了!这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据上次金波说,为哈姆雷特配音的是孙道临,相当激动人心。
少平一看时间,知道还能赶上这一场,便慌忙挤到售票处。
他失望极了——这一场票已售完。
他于是垂头丧气退回到拥挤的人群里,看能不能钓个“鱼”。
他正在人群瞎挤,突然愣住了。他看见田晓霞穿件米色风雨衣,两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看他。他僵立在原地,脸顿时象火一般烫热。
她走过来,仍然微笑着,伸出手,说:“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是……我也这样认为……”他握了握她的手。一阵难言的沉默。
“你现在是去看电影呢?还是到我家里去呢?”她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到他面前。
“不,你去看吧……我……”他的脸仍然象火烧一般。“我已经看过一次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也别去看了,咱们到我家里去吧!”晓霞似乎故意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态度,但显然很难掩饰她的激动。
少平看见,晓霞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学生的派头了,个码似乎也比中学高了许多。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面沾着碎银屑似的水珠。合身的风雨衣用一根带子束着腰,脚上是一双棕色旅游鞋。
但是,站在这个人的面前,不知为什么,少平并不为自己的一身破衣服而感到害躁。相反,他觉得穿这身衣服见她正“合适”。
“何去何从?”她笑着把手中的票晃了晃。
“我当然放弃了‘复仇’!”少平脸上的燥热渐渐消退了。
晓霞嘿嘿一笑,她很快把那张票向旁边“钓鱼”的人处理掉,便引着孙少平向地委走去。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晓霞一边走,一边问他。少平无言以对。
他听见“蓬”一声,心一惊。扭头一看,晓霞手中撑开了一把湖蓝色的自动伞。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伞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湖蓝色的梦幻之中……近两年了,他没有见晓霞的面,他原来想,一年前他没有答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们的联系也就随之永远地断绝了。她将会变成自己记忆里的一个人,而在现实中他们再不可能见面。是呀,人家是大学生,他是一个乡巴佬。相差如同天上人间……可是,现在却猛然和她相遇在了这秋雨绵绵的黄原街头……
“你怎不回答我的问话呢?”她在雨伞下转过脸,瞅着他。“一切都很明白……”他说。
“是因为我上了大学,你仍然是个农民吧?看来,你还是世俗的!”晓霞不客气地说。
少平心里不同意老同学对他的评价。其实,他在灵魂深处并没有低看自己。她显然不了解他这两年的变化。他之所以不愿和她再联系。的确是因为两个人在生活中的处境差异太大。但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学低贱。是的,他是在社会的最低层挣扎,为了几个钱而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职业的高贵与低贱,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这种认识叫做“关于苦难的学说”……晓霞把他引进了地委大门。看门房的老头在玻璃后面满脸堆笑向晓霞点了点头,他们就径直穿过一个大院,又通过一道小门,来到一个安静的小院落。
晓霞对他说:“这是常委院。”她又指了指旁边一座四层楼,“那是地委家属楼,我们在一单元二楼左手……这样吧,咱们不回家了,在我爸的办公室里好拉话。我爸昨天去了原东县,还没回来……”
常委院是一排做工精细的大石窑洞,三面围墙,有个小门通向家属楼。院子里有几座小花坛,其间的花朵大都已凋谢,竟奇迹般留了一朵红艳艳的玫瑰。墙边的几棵梧桐树下,积了厚厚一层黄叶。
晓霞收了雨伞,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中间一孔窑洞的门。她揭起门帘,把少平让进去。
窑洞面积很大,两孔套在一起;刚进门的这孔显然是办公室,从墙中间的一个小过洞里穿过去,便是书房兼卧室了。她引着他进了里间。
他拘谨地坐在沙发里,环视着这个非凡的地方。晓霞忙着为他倒茶、削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