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青夺掉鼻烟壶,封了口塞入枕底,为女人松带宽衣拂泪,调集浑身解数把她梳拢得款款软将下来,自己也悠然长叹了一声。
"啥鬼日子也过来了,日后也能挨下去。劫数不到,就吃了也无用。有咱们三个吃他的那一天,等着吧!"
"不是我吃,必是他吃。"
"哪个?"
"还有哪个!"
"吃死了他,都别活!"
"天青,我们领着天白逃了吧!去口外我当骡子当马伺候你,今生今世我亏不了你们父子两个,我给你当骡子当马呀……天青,你就听我一句,领我们逃了吧!"
"碗大一个天,窜到哪儿是个咋?"
"你就不开眼!冤家哎……"
杨天青拢不住她,小母鸽子展开黑压压的翅膀,已飞成了一只苍鹰。
王菊豆踅回北屋,在黎明前暗蓝色的纯净的天光中看到天白赤着膀子坐在炕沿上,两条不到七足岁的瘦腿耷拉着,阴沉沉的目光却像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她哆嗦了一下,站不稳了。炕角瘫子躺的地方发出一声准备充分的冷笑,含混不清而又刻毒无比。她涌着血的腔子里堵了冰块,一点儿一点儿地僵住了。儿子无言地钻进被筒,将小枕头拉离一尺。她以母亲的柔手在余下的夜色里不停地抚摸他,一直摸到太阳阴森森地升上来,手里的冰悄悄融化。早雾里有杨金山的屎尿气息嘲弄地弥散着,雄鸡正在引吭高歌。
山外的风横扫穷乡僻壤,洪水峪也要兴高采烈地公社化了。邻乡传到谣言,称一头犍牛只折二十块的价,若是一头小驴儿呢,简直就得白送。杨天青就担心那匹衰老的骡子。他踱到叔叔的炕头,简短地交代了人世的变迁和时局的发展,想看看老东西有什么反应,平时见他能吃能睡,以为瘫子活得如旧,细端详才发觉这棵老树已朽得不行了。这么大的事变,财产眼看要归公,老东西却不恼不急,只是淡淡地晃着两颗黄色的眼珠,在丑疤累累的脸上凝了一个轻松而持久的微笑。这笑容麻木不仁却意味深长,让天青从骨头缝里发冷。他诧异这不中用的废人竟如此耐活,就这么不肯死,便疑心天意是否含了阴险的报复,要拖累着他,累至无穷。菊豆的心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活得确实太乏了,迟早壮人也得成了瘫子,不知羞耻地在裤裆里屙出屎尿,在众人眼下栽下万世的难堪。人怎么能这么活,他不明白。他想杀了这个拖累么?他真想杀了这个拖累让自己好好地喘几口气么?上苍沉默不语。杨天青呼吸急促地颤抖起来,又在亲叔面前做了大孝的贤侄。
"落马岭的地怕是保不住哩!"
凝固的微笑分明在四处游动。
"骡子也得充公,驮脚挣钱是不行了。"
微笑痉挛着聚拢,在脸上扭成个疙瘩。
"我把它牵出去卖了,得几个算几个。你看行不哩。叔……"
微笑挂了声音,白刃似的向他胸口掏了过来。天青木然地立着,心口窝哗哗地喷出了血浆,手脚随之软软地松弛,撑不硬了。他听清了粘在老舌头上的那个咒骂,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懂,他不听只看那毒蛇芯子般的舌条便也确切地懂得了。
"……败……家的……杂……种,天……杀了……你,你你……"
那只挥鞭似的枯手在浓烈的屎尿气味中舞着圆圈,像一面讨伐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着微笑的碎片,爆炸般的腥臊气浪令人窒息。杨天青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远至西水为老骡子与讨价还价的时候,惨不忍睹的微笑始终在周围的山岭和溪谷徜徉徘徊,近乎愉悦地抛出了不祥的恶兆,随风漫天飞舞。
洪水峪的上中农杨金山领略了出类拔萃的独特人生之后,在山区秋日一个平凡的黄昏之前,悄然地干净利索地死掉了。那天晌午他喝了两碗粥,自我感觉甚佳,便拖着篓子往村巷的太阳地儿里挪腾。他终于背抵北墙坐稳时,太阳已斜了一大块。杨金山靠在那便不动了,像是浴了太多的小风和阳光,沉醉于一种梦境的美好。天白一边喊爹一边舞着柳树枝在他身边跑过,老乔家的娘儿们打个招呼也过去了,谁家的鸡咕咕地恋着他的老山鞋,啄食落在上面的粥痂和痰迹。菊豆自园子里拾掇了秋菜回来,摊着两只脏手扫了他一眼。但见他面含浅笑陶醉地注视着落日的姹色霞光,亮晶晶的瞳仁像两粒珠子。她先去灶间捅了火口,在瓦盆的陈水里洗了手脸,然后才擦着前襟双眉轻皱地走过来背他。只随意地碰了一下,他便大幅度地倾斜,不等拦扶,已经塌了山墙似的轰然倒地。仍在含笑注视着,因了角度和位置的变换他现在注视的是一摊碧绿新鲜的鸡屎,另一摊鸡屎被他的脑袋和耳朵砸在脸皮和青石板之间了。
村巷里抖出了一声干枯的嚎叫。这声音多年不闻,已使老少男女感到陌生。他们惊奇地循声而来,看到了躺在窄巷的两个人,一动一静,有声或无声,里面的一个分明是丢了命了!另一个披头散发的乱滚,打了自己打死的,又啪啪地拍地拍墙,啃死人身上的衣服,撕扯搭在脸上的乱发,喉咙里的鸣叫滔滔不绝,搅烂了洪水峪夕阳淡淡的黄昏。犹如往日沉没在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