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人的腮里滚着食物,风吹细了她的眼,阳光在她丰润的皮上跳动,她的红唇上装饰了几颗食物的残渣,墨发周围有一只不知疲倦的昆虫在飞舞盘旋。
天青的喉咙里无端地涌出大量唾液,像陈年的薯干酒一样燎着他的舌根。
"婶子……"
"啥?"
"昨黑间害梦害煞哩。"
"梦爹来梦娘来?"
"梦……梦着婶子哭。"
"我哭?咋着哭?"
女人把红红的笑脸转给他,隐了许多意味,他却不看,只端详那张脸下的几个部分,目光起伏错落。女人的见识毕竟老成,况且昂亢的水准并不在他以下,又自恃握了操纵的力量,便清清楚楚地包抄起来。
"天青,你怕了吧?"
"……怕啥?"
"你也是五尺高的汉子!"
"我……我怕啥?"
"不怕咋把个窝儿捂得严严的哩?"
"风大,不挡风挡狼不是。"
"你看婶子像只狼不?"
"婶子……"
"妥妥看看你苦命的婶子,我像狼不?"
天青的懦弱似乎激怒了女人,活像刀子一样甩过来割他,脸上却不失笑。然而这笑容的甜意分明是淡了,流布的是渐渐浓起来的自怨自艾和天青一时不能通晓的哀悯。天青低头无话,证实了昨夜非梦,脑袋反而更加沉重,径直地扎到胸口上了。憋闷惊惶之中感到头发茬上降下一片东西,风吹而不落,轻摇而不走,终于明白这柔软的南瓜叶似的一块温暖是女人的手掌。他闭着眼,用牙把浑身的哆嗦咬住,咬不住的就任凭它们被那个掌心吸了去,哆嗦却还有,不停地沿着手脚向外施放。
"婶子……叔叔他……"
"别提他!让老东西死去!"
"婶子,放羊的在坡上……"
"羊群翻到阴坡去了。"
"……你干啥?"
"你说,婶子像狼不?"
"婶子别耍笑我……"
"天青,你嘴瞒了人眼可瞒不了哩!"
"停窗根哭的是你?"
"是我!你叔让我死,我不死!老天有眼,让它看我咋活着!天青,我是喜哩……想让你伴我喜兴哩……活活咒那个老不死的!你叔他毁我半世啦!"
那手求援似的抓住他的头发,太短拢不住,就滑下来揪住了他的衣领,脖子上的大筋勒得转眼粗壮圆滚,勃勃地涌着青血。
"天青,你疼我!"
"轻些,看打了水罐……"
"你心里装得下我不?任你拿哩!"
"婶子……我裂啦!我心尖尖裂啦……婶子哎,你要笑我不成?"
"要吃你!怕你就走。"
却不让走,也不欲走。然后就无话。一颗蓬松的头抵到怀里,把他生了硬须的下巴顶得高高翘起来。蛇似的两条软臂在脖根上胳膊上胡乱缠绕。最终选定了一个姿态,紧箍着他的腰脊不放了。天青的眼睛已经没有用处,只觉到有个香软的东西在啄他,脸上洒了点点湿润。呼气的嘴便不再摆脱,紧促地火辣辣地搜寻过去,与正在找他的嘴撞个正着,不顾气闷和牙痛,狠狠地长久地做了一个吕字。太阳在他眼里猛烈地摇晃起来。手和身子闪电般地接受了一种指引,跳成了忙碌的舞蹈。仰下来见的是金子铸的天空,万条光束穿透了硬和软的一切。俯过去见的是漫山青草,水一样载着所有冷的和热的起伏飘游。不相干的因了快速的触击达成牢固的衔接,就像山脉和天空因为相压相就而融汇出无边的一体。显得惊慌失措同时更显得有条不紊的杨天青头一次感到了自己呼吸的困难,天塌下来埋住了他,他刚刚领略到一丝绝望便掉进了前所未见的佳境,袭击了他的是类似快活而超越了快活的雷霆与风暴。他大吃了一惊,身心随之痉挛。
眼里悬着的是颗正在爆炸的太阳,颜色发黑,像个埋在火烬里的烧焦了的山药蛋,像一张晾在屋檐上的刚刚剥下来不久的母猪的毛皮。一切都是黑的了。
此时,五十里山路以外的桑峪情况良好。妖医梁大头只一眼便诊准了病骡子的症结,正操起半尺长的一把白刀子,在骡子的腹皮上晃来晃去,要选定一个剜捅的位置。劳顿的杨金山不忍目睹,悄悄溜到主人家的门外,靠着院墙歇息NB327望。杂七杂八地想到许多事,大都与骡子的过去和未来有关。人世沧桑,最忠厚牢靠的伴儿竟是个畜生,让他委实不解。活着的人里没有哪个让他如此牵挂,时时念想的只有远在地府的爹娘和未曾降世的儿孙。纠缠阴间的事情不是担心爹娘是否在那边受苦,而是神秘于自己的将来。在幻像中安排儿孙的生活,图的是这个不可知的将来。让他忧心忡忡百思难解的,是爹娘交下来的自己这条生命将怎样不断代地旺盛地传递下去。他疑心前世有孽,所以天神要指派不生养的女人来惩治他,一个不够,竟有两个,先先后后地来促他灰心,使他活得不能畅意。他对骡子的种种关切,或许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