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那种声音又持续了片刻,但杨天青什么也没看到。角度有问题。山墙外面是猪圈,也是一家人排泄的场所,人或站或蹲的部位在圈门附近。那个新生的小洞恰好嵌在死角上,只能看到猪圈的一部分,只有猪而没有人的那一部分。天青却不肯离开,头皮和额头因为调整姿势而交替磨擦废烟道的石头内壁,满面星星块块地涂了柴草灰,像一头野性即将发作的恶魔。喷溅的声音还是终止了。接着是肢体伸展和摆弄衣服的声音,再接着是跨越圈门和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踏踏走路的声音。它没有任何犹豫地响到灶间里去,静了一会儿,又没有任何负担地愉快地朝小厢房响过来了。女人迈进门坎,在屋顶底下炕道上边看到的是个类似山神庙里的泥胎似的东西。天青用直挺挺的脊背抵着那面墙,一条腿压在屁股下面,另一条腿像半截枯树干搭在炕土上边,是个非常仓促也非常可疑的姿态。女人的欣赏不深入,只浅浅地笑了笑。
"咋弄个包公相哩!不会干轻些?"
"婶子……麻地的活儿净了吧?"
"麻棵子生得粗,不好割,还立着小半坡哩!你叔晌午不回来,让我把饭送过去……缸里没水,你歇口气挑一担咋着?"
"我挑……"
"歇歇就去吧。"
"我去。"
"到水泉把脸擦洗擦洗,看脏的!"
"……我洗。"
天青嘴巴子应得利索,就是不能动弹。僵硬的身子已经松弛下来,可墙壁上似乎仍有一只手死揪着他不放。女人疑惑地看看他,以为累煞了,又递出一个微笑便走出去。天青软绵绵地下了炕,没忘记摸一块垒石把那个不要脸的洞洞塞住。担起水桶往水泉慢慢走,老觉得婶子蜜一样的笑里有那个鬼洞洞的原因,羞惭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不久便释然,深感那是个天知地知的秘密,用不着责怪的。等着听到水泉潺潺的流动声,他早把惊恐忘到脑后,并且极迅捷地想着另一种水的音响了。
山泉从岩石缝儿里渗出来,积成磨盘大的水池,又从四周溢出去,亮闪闪地注入谷底的溪流。天青舀满了水桶,然后把整个脑袋扎进透明的泉眼。水很凉,激得头皮和五官一块儿疼痛起来。他像儿马一样嗖地昂起下巴,嗷嗷地吼了几声,听凭脸上的水珠沿着脖子往下淌,打湿他的衣襟和衣领。他撩起袖子擦脸,看见了婶子给他打的补丁,平时不在意,而今却以为那旧布就是花朵,密匝匝的针脚便是奇异的花边儿了。
那天后晌,天青使炕道通畅之后没有来得及干别的。山墙和烟囱的修复推迟到第二天。麻地里有不少活儿需要扫尾,沤麻的池子也没有掏好,金山夫妇一大早便离了院子,剩天青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搅泥巴砌墙。不是没干过泥瓦活儿,可这道墙似乎特别难砌。石头跟石头不接缝,泥也稀溜溜地粘不住,瓦刀哆哆嗦嗦地竟险些砍了手背。杨天青止不住心猿意马,可是好歹把该垒的都垒起来了,在工程的细节上还体现了自己的创造。他在猪圈那一边的外墙上钉了五个枣木楔子,把屋檐下乱摆的锈梨、破筐、烂篓统统用绳子系了挂在那儿,透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合适和整洁。叔叔见了这个发明,不仅不挑剔,反而很愉快地看着吊在半空的破烂,对天青言道:"你咋日弄的哩!不赖!多砸几个桩桩,把狗日碍眼的玩意儿全吊上去晒着。"
天青显得过于腼腆,经不住夸奖似的。杨金山和王菊豆都没弄懂,侄子那是做贼心虚,地地道道的做贼心虚。他们让他骗了。他在第一回合就让他的对手吃了败仗。
三天后的一天凌晨,杨天青借助黎明前的昏暗和积蓄已久的胆量,把炕里角靠山墙竖着的粮食口袋往左挪了半尺,把另一条一模一样的粮食口袋往右挪了半尺。他手持瓦刀把一块马马虎虎的墙皮磕了下来。他摸到了像瓶塞子一样的可以活动的石头,形状很熟悉,但他没有立即拔它。这个沉甸甸的阴谋使他不能不谨慎从事,况且那种渴望也让他害怕。公鸡正准备第三遍啼叫,婶子尚未起身,圈棚里有那头猪的酣声。时间尚早,做不做揪心事,还不是来不及细想。天青的思索仍旧没有得到明确的结论,他一边诅骂自己,一边把那块瓶塞子或小抽屉似的石头拔了下来,小股秋风挟着猪圈味道直扑上他的面孔。他什么也不看,倦懒地钻回被窝,捧着脑袋继续思考。他不担心角度问题,那是细心测量过的。他也不担心败露,内孔有粮食口袋掩着,外孔隐藏在装烂棉花的破筐后面,视线的通道是筐壁上的残洞,在外人眼里绝不会察出破绽的。他不担心这些外在的琐事。他疑虑的是自身。如此下作是否对不住美丽的婶子?看一看果真会舒服吗,更不舒服了怎么办?喜欢一个人是否应该只看她的脸而不要冒犯她别的地方?婶子让他看不够想不够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前世生了缘分?天青不停地问自己,也为自己找着理由。他的自问远不到清晰的程度,他伏在小厢房光滑的炕席上思绪纷纭,像在脑子里煮着一锅烂粥。他想像老天爷,想像山神,但它们并不打算救他,只有婶子在脑海里亲切地向他招手。
杨天青一直合不上眼,听天由命地瞧着正在退去的夜。黑色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