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母兄弟。曾经有过,后来没有了。十一岁那年夏天,父亲杨金河在玉石沟南坡上掏了个地窝子。领着全家在荒草梁子上烧地造田。一日傍晚,父亲指使天青到村里找金山叔叔借口粮,因为突降暴雨他便在叔叔家宿了一夜。第二天背了五升玉米早早地赶回玉石沟,发觉整个南坡已经变了模样。几十亩大小的一坡树木连同刚刚开出的几垄新地全都滑跌了,几乎填平了山谷,地窝子和睡在里面的亲人自然也都埋了进去。死的活的再不能晤面,万恶的鼓龙包只一夜便使他成了孤儿,连一颗牙一块碗片都不给他找到。他试着找过的,然而泥石流凝固得像岩石一样坚硬,只徒然地磨烂了一双小手。
叔叔杨金山收养了他。有心把侄子当儿子对待,无奈小崽子就是不认爹,只认叔,始终不大亲近。叔叔把田产割一角,父亲也不至于到玉石沟烧荒,父母兄长也就不至于丧掉性命。他是怨着叔叔的。杨金山脑筋活络,索性将侄子做了长工,吃穿都好,交派的也多是细活儿,骨子里却隔得分明而透彻。
金山不指望天青,他就不信自己遗不下一块血亲骨肉。只要能有个儿子,倾家荡产也干,把王麻子的二闺女生吞了也干!小娘儿们算个什么东西?她是他的地,任他犁任他种;她是他的牲口,就像他的青骡子,可以随着心意骑她抽她使唤她!她还是供他吃的肉饼,什么时候饥馋了就什么时候抓过来,香甜地或者凶狠地咬上一口。花二十亩地的大价换个嫩人,他得足够地充分地使用她。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掀翻在炕席上,就确信自己是在讨债。讨债的人来不得多少情面,挂一脸杀气便是了。和别的男人女人差不多,他给了她许多凶暴的夜晚,又比别人少些冷静和温存,连侄子都看出那女人正在迅速枯萎。大半年干下来,看不到未来的儿子有什么动静,女人的肚皮平得像鼓,有弹性却没有货色。杨金山弄得真是累了,紧要关头老是咳得上不来气,气不足便里里外外落个软软软,很有些悲哀。身子明明显露不行,动得反而更勤奋,似乎要把被窝里的自己和别人一块儿毁掉。他在女人眼里就成了野兽,自己倒并不觉得,以为狠得出邪也是分内的事,于己于她都是必须的。必须的事项不只一件,炕上不饶人,田地里更是不饶人,娘儿们是家里另一个只吃饭不领钱的长工,地位并不在天青以上。伏天扎在棒子地里锄草,汗气呼啦的小婶子让杨天青不断地生出复杂情绪,既有纯洁的无形的关怀,也有同命相怜的悲悯。除了这些,便是那健康的肢体所引发的无穷尽的潜在的放肆了。只要叔叔的眼睛不在,天青的眼睛就能得到有限的自由,使他有胆量有机会把视线抛到婶子的腰上腿上和别的生动处,深深浅浅上上下下地反复纠缠。这田野是天宽地阔而没有先生的私塾,天青自习着人生的学问,将最有底蕴最有趣味的书来天天捧阅。那女人迟钝些,不曾料想侄子竟有所企图,自己的每一页正被个小后生哗哗地掀开来。天青最初爱读的,恐怕是从后面看过去的她的撅着屁股锄地的样子。如果她知道这秘密,怕要收缩起来,不会那么欣然翘然了。
"婶子,你歇歇,我多拉几锄就有啦!"
婶子笑悠悠歇下来,能让天青感到极大满足,锄片子顿时拉得生风。他喜欢给婶子表演,让她看看他有多么强壮、多么仁义。免不了给一番夸奖,也免不了递汗巾和水罐给他,天青就被快乐托得飘起来,觉得苦乏的日月真好,婶子真好,自己真好,连叔叔也是好的了。杨金山活该倒霉,眼看侄子一天比一天勤快,白天做活勇猛,夜里不用招呼就爬起来喂骡子,他竟不加考究地逢人便夸:"这孩子晓得事理了,出息了!"确实晓得事理了,但是天青把玩的事理要丰厚活泼些,不像他叔叔考虑得那么简约。天青得到快乐,得到更多的却是忧愁。读书读得生厌,他便迫切地需要行动了,身坯里涌出杂乱的号召,却不给一丝明确的指示,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自己的手脚。炎热的夏夜里把自己赤条条地往破苇席子上一摔,翻来覆去地烙饼,手指头不免舞些鬼使神差的勾当。一夜复一夜,不论醒着还是睡着,天青脑袋里乱纷纷的全是破碎的梦,美梦。梦里难言的景象每覆灭一次,他的悲哀就加一层,仿佛在与向往的人和事做永久的诀别。他不相信自己能够确切地完成那件事。在白日梦里做得如醉如痴若颠若狂,在真日子真地界里却根本做不到,他甚至不敢用调皮的目光看她一眼。她终日笼罩着仙气,一举手一投足都引来他几乎没有理由的敬仰。她耳后发丝里那块蜘蛛似的黑痣,让他崇拜了足有半年,以后他又看上了她扭头看东西或说话的样子。不是具体器官,而是一种笼统的神态让他喜欢得不行。每当她由于各种因素扭过头来,那条扭曲的脖子和一高一低的肩膀就让他心灵抖动,想甜蜜地哼哼一下,就像接受温存的抚摸似的。外人没有发现杨天青吃饭睡觉走路干活儿的模样与以往有什么区别,每天从村巷村口过路,总是那几个晒阳儿的老人评价他。今天说胖了,明天又说瘦了且高了,他们似乎把握着小后生的许多体态变迁,然而即使饱经沧桑的人也没发现这个忠厚仁义的年轻人已经走火入魔。只有杨天青明白,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
正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