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三章
死人不会给上海太多记忆的。上海滩对死亡历来迟钝。墨镜的死给逍遥城带来的萧条终于给酒精冲走了。洋钱和欲望招来了充满洋钱与欲望的人们。逍遥城又热闹了。人的身影像钱的梦,像酒的梦,在逍遥城里穿梭恍格。
我垂手站在墙角,如二管家教导的那样,望着台上的小金宝。她在唱歌。我记得她好像让我唱歌的。是在一个梦里。我唱起了一首童谣,我怎么会唱起那首歌了?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老爷和余胖子再一次在逍遥城里出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帮保源跟在他们的身后。我看见二管家跟在老爷的身后,陪着一脸的笑。老爷和余胖子笑嘻嘻地走向大门,他们亲热地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余胖子的肚子真大,和老爷走在一起他的肚子越发显得空旷,走路时能看得见晃。余胖子比我们家老爷高大得多,但是反而没有我们家老爷有样子。老爷走到哪儿,总有老爷的样子,余胖子走在我们老爷的身边,有点像个打手,虽说穿戴都讲究,嘴里还有两颗金牙,但他的金牙使他笑起来多了几分野气,不像我们家老爷,满嘴的牙齿又黄又黑,开口闭口全是霸气。
老爷走到门口掏出了怀表,瞟了一眼,关照二管家说:“我和余老板还有四圈牌,我要去摸完,你去告诉小姐,我晚点回去,叫她等我。”
余胖子在老爷发话时站在老爷的身后。他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如水。是那种经过修饰后的平静如水。多少年之后我才弄明白,这也是大上海表情。它表明又要死人了。
二营家来到我的面前,把老爷的话告诉了我,二管家想了想,说:“你今晚一个人料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回头问我。你总不能总是跟在我后头。”二管家交代完毕又回到老爷那里去了。几个保镖正在出门。他们的个子真大。堵在门口差不多把门全封死了。
现在想想二管家真的是为我好。其实那天晚上他可以留在家里,那样他也就不会死的。可是诗也要说回来,一个下等人,在上海生得必须是时候,死得也必须是时候。二管家在唐府那么多年,唐府的事可以说知根知底了。二管家在唐府里后来能得到那样定论,全因为他死得是时候。有权有势的人谁不喜欢杀人?你越靠近他,你的小命超保不住。等他把身前身后知根知底的人全收拾完了,他就成了一尊佛了。他就成了空谷来风。他说自己是什么东西他就只能是什么东西,一切都有“尸”为证。跟在大人物的身后,最好是他的家业还没有料理妥当你就死掉,这最光彩不过、体面不过。你要是老不死,等人家回过头来做你,你小命保不全不说,你的死相总不会好看。当然,这些不是我十四岁那年能弄明白的。明白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腿也老得走不动了。
小金宝走进了老爷的卧室。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她不知道今晚马上就要死人。小金宝用脚险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大镜墙的面前。我守在门口,小金宝没有关门,她就那样在镜子面前一点一点往后退。后来她不动了,斜着眼从地板上看过去,她的衣裤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散落在脚的四周。她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后跟,把鞋也脱了。随后她抬起腿,把衣裤很优美地甩了出去。我看见她的脚。我知道她现在的样。我想起了二管家的话,不敢再看。但是我想看,我第一次涌动起想看的欲望。照二管家说的那样,闭上眼,只用心看。看了半天,看不出头绪。随后屋里的大灯熄了,只留下一张床头灯。小金宝撩开帐子,钻了进去。
我立在门外,和小金宝一起等候老爷。四周安安静静,我甚至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这样的时刻显然无比安详。时间拉长了,在大门的外头,随电灯F面小飞虫的翅膀一起,暗示了一种含混不清的游动过程。我的耳朵里几乎听不见动静。我的耳朵慢慢疲倦了。耳朵里的疲倦又悄悄爬上了眼帘,我眨巴了几下,晒得厉害了。我立在原处,低下头,我想我就这么站在原处睡着了。
一户意外的响声在唐府的寂静里轰然响起,是金属大门猛地被推开后的撞击声。我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我愣在原处。就在我的这个愣神中大院里响起了不同寻常的汽车轰鸣和鬼鬼祟祟的众人说话声。我看了看屋内,屋内没有动静,就听见里头“啪”地一声,床头灯也灭了。我悄悄走到阳台,趴在了阳台的栏杆.L。这时候冲进来几辆黑色轿车,整个唐府里到处都是刺耳的刹车声。有一辆慌里慌张靠在了主楼下面,司机一定刹晚了,汽车在路灯底下猛地一个晃动。车门打开了,四五个黑衣人围了过来。他们小声急促地说着话,七手八脚从车上抬下来好几样东西。主楼里立即传出了两路人的跑步声,是两股人,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股是楼上楼下,另一股立即散开了,急促的脚步声向围墙的四周散去。
深夜的唐府一片纷乱,每个人都急急匆匆,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恐与慌乱。随后汽车的马达声一辆一辆地熄灭了,远处响起了几声枪检。再后来所有的灯一盏接,一盏相继关_上了,只在路的拐角处留下有限的几盏,像长了白内障的眼睛,不透明也不明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