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喜不喜欢我?”我急切地问。
“到上海来的人钱都喜欢,”二管家不紧不慢地嘈叨说,“就看你听不听钱的话。”二管家是个爱哈叨的人,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没有停止啃咬。我的运气不错,一下子就碰上了饶舌的人。饶舌的人一般总是比寡言者来得和善。
我说。“怎么听钱的话?钱能说什么话?”
“说什么话?”二管家说,“这年头钱当然说上海话。”
我跟了两步,说:“我听钱的话。”
二管家宽容地一笑,摸了我的头说,“那你就先听我的话。——你要钱干什么?”
“回家开豆腐店,等我有了钱,我回家开一个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个屁。”
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佣,她的手里捧了一大块冰,凉得热气腾腾。一女佣从二管家面前走过时立即堆上笑,用车承的语调说,“二管家。”二管家点过头,鼻孔里哼一声,算是答应。
回头想想二管家这人有意思。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谁和他在一起他也会教你,他喜欢说话。二管家这人喜欢说话,就像我现在这样。人上了岁数牙齿就拼不过舌头了。二管家这人其实心不大,能在虎头帮唐老大的手上混得一个体面差事二管家心满意足了。现在想来二管家这人其实可怜。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别人的心思里了。他整天察言观色,瞪了一双眼睛四处打听,为的是什么?在上海滩能混得像个人。他越想像个人其实越来越像条狗,上海滩就这种地方。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祸了。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还是死了。他死在对唐老爷的愚忠上。一个人对主干不能不忠,一个人对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患,成了愚忠。不忠容易引来灾祸,太忠则容易招来灾祸。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把来的。我当初要是懂事就劝他别那样了。可我能懂什么?我才十四岁。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带进厨房,而是把我带进了浴室。这时候大上海的钟楼响起了遥远的报时声,满打满算地六下。我站在浴室门口侧了耳朵问,“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响?”二管家推开浴室的门说:“这是钟,大上海的铁公鸡。”二管家进了浴室,命令我说:“全扒了,你他妈像个馊粽子。”我望着浴池,地面很大,正对炉堂口的墙面上晃着橘黄色火光,懒洋洋的。二管家不耐烦地说:“快点脱!”我一颗一颗解扣子,我的粗布盔上衣上有了汗渍渍的湿感。我把衣裤团在地上,翘着屁股泡进了热水,不规则的乳色热气在脖子四周袅娜并升腾。二管家用火钳勾起了我的衣裤,迅速塞进了炉堂。我还没有来得及叫喊墙壁上懒散的橘黄色火苗顷刻间张牙舞爪了,变得汹涌澎湃。我望着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二管家没理我,只是进了水地把头泡进水里去,好大一会儿才伸出脑袋,他的头发被在额头上,看上去非常好笑。二管家的情绪不错,他在雾气里头对我很开心地咧开嘴。我想了想,也跟着他笑,望着墙上平静的火苗无端地幸福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进唐府的?”
我的下巴点在水面,不解地对他摇头。
“你讨大便宜了,小子,就因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动腰肢说,“在这块码头,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办了。姓了唐再进了唐府,那可就齐了。小子,在唐府里头,你是只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门槛,猫见了你都得叫你三声大爷;不过呢,你不能乱动,该在洞里呆着你就乖乖呆着,在大上海,伸手退手。开日闭口全是大学问,你要走错了一步,叭,夹子就把你拦腰夹住了。——你就算完了。没有第二回2大上海就这样,你还小,这个你不懂,——记住了,小耗子?”
“记住了。”
二管家报住了我的头,往我的头上打洋皂。我抓了几下,头冲向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细碎的滋滋声,像爬过好几只螃蟹。二管家把洋皂塞到我的手上,命令说:“好好擦,——这可是东洋货,你给我把耳后头好好搓几把,别他妈的给我添麻烦。”我把东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条泥鳅,有一股很好的香味。东洋货我可是头一回碰到。我所知道的东洋货只有“味之素”,听人说像面粉,鲜得在舌尖上打滚。我只在县城戏园子旁边见过广告,蓝蓝地写成“味0素”,大人们总是说“味之素”。
二管家说:“小子,你他妈真是好福气,赶上这个时候来上海。我0优爷来上海的那阵子,大马路上还没有装新灯呢。”二管家从我的手里接过东洋皂在身上格吱格吱只是乱擦,“上海滩的这些大楼,别看那么高,在老爷眼里全是孙子,是老爷看着它flJ一天一天长高的。老爷在十六铺做事那阵子,嘴上刚刚长毛,后来入了门,‘通’字辈的,这个你不懂。二爷和三爷原比老爷晚一辈,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国的那一年,老爷从英国人手里救了他俩的命,反和他们拜了把子,结成生死兄弟,这是什么事?可咱们老爷就这种人!老爷就是靠一身仗义打下了这块码头!”
“我给老爷做什么?”我慌忙问,内心充满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