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父子互相对视着,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甘甜感觉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是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儿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片母亲的内衣、单衣、外套等等。突然父亲问道:
“和子还记得这些吗?”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跟着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和子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亲切的,寻求同感的口气问道。滋于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咕峻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门心思,执拗而认真地盯视着滋于,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晤”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有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了吧。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下午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胡技子绽开的水池旁。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领子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人走了,也许是他不让待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西斜的太阳光照下的父亲,那柏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味着什么。
看样子不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王遍。
“和子。
父亲看见了少年。
“我来教和子背诗吧。这是唐国的一个叫做白乐天的人作的诗。小孩子也许不懂诗的意思,没有关系,照我说的背就行了。和子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父亲让滋于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开始父亲还一句一句地教,等滋干学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若庭前雪
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倡
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
影沉明月中
郡斋自今后
谁伴白头翁
滋于长大以后,发现此诗是《白氏文集》里,题为“失鹤”的一首五言律诗,但当时他还不明白诗的含意,只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酒,都会吟这首诗,听得滋于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把弃他而去的母亲比做鹤,将自己的郁闷之情寄托于此诗。听着父亲吟诗时悲痛的声调,连孩子都感受到了父亲痛断肝肠的悲伤情感。父亲声音嘶哑,不能高声吟咏,底气不足,不能拖长声音,因此他的吟诗技巧拙劣,然而当父亲吟咏“九霄应得侣”一句,“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一句,“谁伴白头翁”一句等时,笼罩着超绝技巧的凄怆韵味,听者无不为之感动。
父亲见滋干将这首诗背下来后,对他说:“背下这首之后,再教你一首更长的。”
这首更长的诗就是题为《夜雨》的诗——
我所念之人,相隔在远乡,我所感之事,郁结在深肠,乡远不得去,无回不瞻望,肠深不得解,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宋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
这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安可忘前心”,是父亲时常挂在嘴头上的,不久以后父亲开始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诗的影响吧。此外还有一些滋干不知道是什么题名的诗句,如“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形赢不觉朝食减,睡少偏知夜漏长”,“二毛落晓梳头懒,两眼春昏点药频”,“倾酒须入肠,醉倒亦何妨”等等,滋干也断断续续跟着学了一些。父亲有时悄然立于庭院角落里,小声吟诵,有时避开他人,自斟自饮时,感极而泣,放声吟唱,这时的父亲总是双泪长流。
那时攒歧已不在府里了,可能是对父亲厌烦了,跑到母亲那边去了。滋于只记得乳母卫门对滋干和父亲都是尽心竭力,照顾周到的。她动不动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样劝慰父亲,特别是对父亲的过量饮酒,经常加以劝阻。
“您这么大年纪,没有别的嗜好,喝点酒也没什么,只是每当乳母这么一说,父亲总是难为情地低下头,就像被母亲申斥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