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躺着。妈妈在旁边嗯嗯地助威,她使劲儿,慢慢地拉出了十来颗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说:"湿透了,出汗了。"
现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愿望。她逐个点玩具的名,让妈妈给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张纸条,把它撕碎,说:"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袜子,说:"袜。"忽然喊痒:"丫丫痒,手痒,猫咪痒,小狗痒,妈妈给挠挠。"
终于又难受起来了,喑哑地哭,喊着:"要玩的——小圆板!"那是从一件玩具上掉落下来的一个绿色的塑料小圆片,成了她的宝贝,几乎等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每当她难受时,她就会想起它。睡觉时,她也要它,握在手里,就容易安心入睡。现在她要得很急,一声声嘶喊:"你们快点!快找!"还有一块形状质地完全相同的黄色小圆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区别来,只有那块绿的是宝贝,而这块黄的只是一件普通玩具罢了。妈妈和阿珍一阵好找,终于在妈妈的衣袋里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圆板,渐渐平静。她闭日躺着,不时举手把小圆板从床栏上方扔下,掉落在妈妈手中的玩具上,发出碰击声。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静听那响声。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着这个场面,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看病孩在临终前仍然依依地玩着手中的玩具,这是何等凄楚。"
二
"你看她口腔里的肿瘤长得飞快,吞咽越来越困难,再往后,安眠药也喂不成了。"
"我们是得果断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过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这太荒谬……"
"谁都说想开些,其实,我们所经受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旁人决不可能体会到。"
"从现在起,让我们做木头石头,把感情挤干净,一滴也不要剩。"
"这事有我们两人撑着,就好多了。以后你去了,我一个人再遇到事情怎么办呀。"
"再生一个孩子。有孩子,你会好得多。"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场,真是刻骨铭心,别的都是浮光掠影罢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还是破腹产的呢。"
"哟,我都忘了。不过,主要还是你俩,你和妞妞。她那么小,你又那么敏感。"
"我学了一辈子哲学,就这一点好处,使我这个敏感的人也能达观起来。"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说了,我们一定要迈过这个坎……"
三
深夜,万家灯火己灭,这问屋子照例亮着灯。妞妞沉睡着,她的蜷曲的小身子在灯光下萎缩了,显得可怜巴巴。墙上挂满她的活泼可爱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个妞妞了。她的鲜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彻底砧污,使她生机委靡,肤色灰暗,毒瘤从头脸各个部位接二连三地窜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内,肿瘤已把下排牙齿顶得移了位,肿瘤表面溃疡,散发着一股恶臭。
妞妞呵,我的香喷喷的小宝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让她走的时候了。听任她继续遭受这样丑恶的摧残,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生命是多么无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体,哪怕这躯体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你怎样爱恋你的亲人,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可是一旦她事实上处于垂死状态,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我无意指责这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就像有朝一日当我弥留之际,我也不该指责爱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医学——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已经判定她死,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判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着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一边,加入了遗弃她的统一行动。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我活着是暂时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暂时的,岁月之流终将荡尽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剧。
四
"还吃,还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闭着眼,不停他说。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一口口塞进她的嘴里。尽管吞咽困难,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确饿了。有时爸爸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便会着急地抬高声音喊"还吃"。
"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一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