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带妞妞去医院做CT扫描。扫描室是一座简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个穿黑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进一只铁桶里,然后吊到井下,置于一个密封装置内。按照程序,妞妞将随同这个装置被传送带送往另一个出口。我赶紧奔向那个出口,一个猥琐的小老头把守着不让我进,而我也不见妞妞出来。我突然想到,那个密封装置在传送过程中要经过冷热处理,妞妞必死无疑。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心急如焚,没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这时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床上。她模样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着,但已僵硬,像剥制的标本。雨儿穿着平时常穿的那件绿色鸭绒衣,正趴在妞妞的尸体上,握住僵硬的小手,伤心恸哭。她看见我走近,突然大声尖笑,抓起身边一只铁桶朝我甩来,我认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只铁桶。我也大笑着把铁桶甩回。我们俩疯狂大笑,互相对甩。周围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我发现妞妞也在其中,站在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额上缺了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床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床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中。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滥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
"追上了没有?"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打,血还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觉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