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父亲自己为我“发蒙”,读的是《三字经》,第一天上的课
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点儿莫名其妙!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客
厅的炕床上“朗诵”了半天,苦不堪言!母亲觉得非请一位“西席”老夫子,总教
不好,所以家里虽一贫如洗,情愿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请一位老夫子。说来可笑
第一个请来的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须四块大洋(当然供膳宿),虽则这四块大
洋,在母亲已是一件很费筹措的事情。我到十岁的时候,读的是“孟子见梁惠王”,
教师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时候,父亲要“清算”我
平日的功课,在夜里亲自听我背书,很严厉,桌上放着一根两指阔的竹板。我的背
向着他立着背书,背不出的时候,他提一个字,就叫我回转身来把手掌展放在桌上,
他拿起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来。我吃了这一下苦头,痛是血肉的身体所无法避免的
感觉,当然失声地哭了,但是还要忍住哭,回过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处中断,背
不下去,经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呜呜咽咽地背着那位前世冤家的“见梁惠王”
的“孟子”!
我自己呜咽着背,同时听得见坐在旁边缝(ren )着的母亲也唏唏嘘嘘地泪如
泉涌地哭着。
我心里知道她见我被打,她也觉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着十二分的同情,
但她却时时从呜咽着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勉强说着“打得好”!她的饮泣吞声,为
的是爱她的儿子;勉强硬着头皮说声“打得好”,为的是希望她的儿子上进。由现
在看来,这样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蛮之至!但于我不敢怪我的母亲,因为那个时候就
只有这样野蛮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亲见我被打,陪着我一同哭,那样的母爱,仍
然使我感念着我的慈爱的母亲。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发肿有半寸高,
偷向灯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满肚子装着已成熟的丝的蚕身一样。母亲含着泪抱我
上床,轻轻把被窝盖上,向我额上吻了几吻。
当我八岁的时候,二弟六岁,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三个人的衣服鞋袜,没有一
件不是母亲自己做的。她还时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红来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岁
时,看见母亲那样辛苦,心里已知道感觉不安。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深夜,我忽然从
睡梦中醒了起来,因为我的床背就紧接着母亲的床背,所以从帐里望得见母亲独自
一人在灯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亲的劳苦,辗转反侧睡不着,很想起来陪陪母
亲。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责备的,就说是要起来陪陪母亲,
一定也要被申斥几句,万不会被准许的(这至少是当时我的心理),于是想出一个
借口来试试看,便叫声母亲,说太热睡不着,要起来坐一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母亲居然许我起来坐在她的身边。我眼巴巴地望着她额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针
不停地做着布鞋──做给我穿的。这时万籁俱寂,只听到滴搭的钟声,和可以微闻
得到的母亲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着,为着我要穿鞋,累母亲深夜工作不休,心
上感到说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着陪陪母亲,似乎可以减轻些心里的不安成分。当
时一肚子里充满着这些心事,却不敢对母亲说出一句。才坐了一会儿,又被母亲赶
上床去睡觉,她说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来干什么!现在我的母亲不在了,她始终
不知道她这个小儿子心里有过这样的一段不敢说出的心理状态。
母亲死的时候才廿九岁,留下了三男三女。在临终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
忍泪叫着一个一个子女嘱咐一番。她临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是我觉得她的可爱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
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没在封建社会的一个家族里,都葬送在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务
上,否则她一定可以成为社会上一个更有贡献的分子。我也觉得,像我的母亲这样
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