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她要不是中间经过了这一番,也还不肯在叔惠面前下这口气。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了。"曼桢笑道:"怪不得,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八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起世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碴。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想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个姓吴的,听说他们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电话去托人。
说了半天话,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起一根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烟。曼桢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也不知道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见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没听见说?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见过的吧?"曼桢道:"哦,那回我们到南京去见过的。"
叔惠对于这件事彷佛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以为他是因为知道她跟世钧的关系。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曼桢没再坐下来谈,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不搅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美国去也还没有住址,只写了个学校地址给她。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象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胡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都是黑魆魆的,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
说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这以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大出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杨太太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的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桢没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里养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的自动告诉她,道:"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