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随从匆匆离开。
跟在身边的吴汝义问他:“还到坤宁宫看一看么?”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出了乾清门,向西转去,走到西长街的永巷中,向南拐去。这一条长巷,如今已经夜色苍茫,北风习习。他明白在崇祯亡国之前,像这样的长巷中,每天晚上会有一些灯光。而现在却是一片昏黑,鬼气逼人,长巷看起来比往日更长了。
他带着随从,一直走到右顺门,返回到武英门外。这时武英门内外已经有许多士兵和太监在打扫洗刷,并且搬来了许多仪仗,即叫作卤簿的东西,放在金水桥外西南边的棚中,准备明天陈设。他平常很少有怕鬼的思想,刚才在皇极殿前,特别是乾清门外,忽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直到这时恐惧之感才消失下去。他在金水桥上站了片刻,望着士兵们摆弄东西,打扫地上,才感到又回到了热气腾腾的世界。然而他心中总是离不开一个念头:难道北京就这么丢掉了么?难道大顺朝一败涂地了么?他没有说一句话,赶快回到寝宫。
李自成觉得十分疲倦,连晚饭都不想吃。虽然明日要举行登极大典,可是他不但没有一丝兴奋快活的心情,反而总在想着很不吉利的事情。崇祯的影子偶尔又在面前走动。其实他并没见过崇祯,只是在进北京的第二天,看见了崇祯的死尸,也看见了周后的死尸。如今在眼前晃动的仍是刚才在乾清宫看到的那个穿白衣服的幻影。尽管他明白这不是真的,但却无法将这幻影从眼前排除。
窦妃在他面前跪下,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她心中十分不安。她知道李自成明日巳时要在武英殿登极,受百官朝贺;后日去南郊郊天,夜间就要退出北京,奔回西安。尽管她已经明白,山海关打了一次大败仗,要退出北京。可是如今真要退出,她又十分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当然她很愿意随李自成往西安去,害怕皇上离开北京时会命她自尽。崇祯临死的时候,不是强迫皇后、天启娘娘、袁皇贵妃都自尽了吗?长平公主小小年纪也被他砍伤,本来要砍死的,只是因为他手颤得举不起来,第二剑才没有砍下去。另外有几个被皇上“幸”过的女子,还没有名号,也全都逼着自尽了,有一二个不肯自尽,也被皇上亲手杀死了。大顺皇上会不会也逼她自尽呢?真要逼她自尽,她也只好自尽,可是父母以后如何是好?她又想到,纵然皇上不要她自尽,不管什么时候,她也决不落入敌人之手,不受胡人之辱。随时她都准备悬梁自尽,以报皇恩。如今她只希望有一个名分。有了名分,即使她死了,一二年后,胡人和吴三桂被打败,大顺朝仍然会对她追封,一家也有了荣耀。这一切复杂的思想,在她心中翻腾了很久。她终于强装笑容,跪在地上说道:
“明日皇上登极,文武百官在武英殿正殿朝贺之后,臣妾也要率领都人们在便殿朝贺,不知臣妾应该如何穿戴?”
李自成压根儿没有想到后宫朝贺的事,说道:“你想怎么穿戴都可以,只要好看,不过分,就行。”
窦氏说:“皇家规矩自然不能僭越,可是臣妾尚无名分,明日按什么品级穿戴,请皇上明白宣示,让臣妾遵旨而行,不敢乱了皇家利制。”
李自成才想起宫妾中有各种名式,略微思考了一下,就说:“你按照妃子穿戴朝贺好了。”
窦氏赶快跪下磕头谢恩。
李自成又说:“可是妃子的新冠服如何准备得及?”
窦氏告他说:“尚衣局有每年新制的冠服,藏在库房中,并未损失,请皇上传旨取出就可以了。”
李自成立刻传旨下去。
李自成拉着窦氏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美丽的眼睛,看出她在温柔的微笑中隐藏着忧愁和悲伤。他自己也不禁心中难过,暗自说道:
“明晚离开北京时,对她如何处置啊?”
四月二十七日早晨,天气阴霾,日色无光,下着黄灰,略微有点悲风,更增加了暗淡愁惨的气氛。武英殿前的院子里很早就由锦衣卫摆好了皇帝的全套仪仗,并由彩衣象奴牵来了六匹披红挂彩的大象,分立在金水桥外。两行锦衣卫士分立在丹陛下边。接着有两行锦衣旗校,手持着金瓜、钺斧、朝天蹬等等仪仗。最后是三匹仗马。本来仗马只有两匹,可是李自成想着乌龙驹为他驰骋疆场十几年,今天也应该让它看一看这个场面,所以命人将它披红挂彩,牵进武英殿院中,同两匹仗马立在一起。王长顺担心乌龙驹不守规矩,很早便穿着他御马寺主管官的六品文官朝服赶了来。果然,还没有等到典礼开始,乌龙驹就很不安静,不断地用蹄子刨动砖地,抬头嘶鸣,欺负旁边老实的仗马。别人发现这样下去不行,告诉了王长顺。王长顺叹一口气,亲自来到乌龙驹旁边,轻轻说道:
“你是管打仗的,不是管仪仗的。你没有看皇上登极大典的福分,我将你牵出去吧。”
他噙着眼泪,将乌龙驹牵出去,交给手下人,牵回御马房中。自己又回到院中,等候文武百官前来。
文武百官早已在午门外朝房中等候。忽然午门上钟鼓三鸣,他们肃然地从右掖门走进了紫禁城,来到武德阁下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