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同敌人作战,一面想着明天见皇上如何说话。当他驰过那被称做“蓟门烟树”的大都城遗址①时,听见从几间茅屋中传出来一家人的嚎陶哭声,使他蓦地又想起来自己的亡父,心头上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来。
①大部城遗址——元朝时北京称做大都,德胜门外几里远有大都城蓟门(北门之一)的遗址,树木茂密,明清两朝都作为北京八景之一,称做“蓟门烟树”。
进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馆时,已经是将近四更天气。有许多京中朋友都在公馆里等候着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去觐见皇上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京中士民的舆论告诉他。他们都愤恨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卖国求和”阴谋,要求他在皇上的面前坚决主战。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杨廷麟,非常激动他说:
“九老①,请恕小弟直言。目前阁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阁下对此事不以死力相争,京城士民将如何看待阁下?千秋后世将如何评论阁下?请勿负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①九老——卢象升字建斗,别号九台,所以称他九老。明代士大夫习惯,中年人也可以被尊称为“老”。
“请放心,”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①,来京勤工,能够战死沙场,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万世所不齿!”
①不祥之身——因为身戴重孝,所以自称是不祥之身。
众人一则知道卢象升几天来日夜奔波,极其辛苦,二则怕谈得太久会被东厂①侦事人知道,对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谈一阵,纷纷辞去。卢象升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随他两年的仆人李奇走来,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说:
①东厂——明代由皇帝的亲信太监掌管的特务机关,地址在如今北京的东厂胡同。
“老爷,你明天去见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卢象升莫名其妙他说:“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为什么不等天明?”
“不是,老爷。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个哥哥住在家乡河间府,只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爷了,如今是向老爷请长假的。”
“为什么要请假了?害怕打仗?”卢象升用眼光逼着李奇的眼睛问,心中恼火。
“不是,不是,”李奇赶快笑着说,向后退了半步,“小人两年来在老爷身边服侍,看见老爷还没有什么大错,小人用不着再留在老爷身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卢象升继续瞪着眼睛问。
“小人不是胡说。小人是东厂派来的。”
卢象升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是东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①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这里,为的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老爷待我好,我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说明身份,请老爷放心,我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话。”
①曹爷——指崇祯的一位亲信大太监曹化淳,曾掌管东厂几年。
李奇走后,卢象升感慨地叹息一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多年来出生人死,赤胆忠心地为皇上办事,而东厂竟然派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把他的一言一动都随时报告皇帝!
去杨嗣昌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杨阁老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迸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他说:
“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东厂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杨阁老和高大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城下之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订城下之盟!”
顾显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卢象升就开始穿戴,当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间:
“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空!”
“白麻网巾①也不换?”
①网巾——明朝人束发的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