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名夏月仙的小月红,相貌也并不坏,可是她那矮小的身材,和不大说话,老在笑着的习惯,使我感到了一种畏惧。匆匆在旅馆里的一夕谈话,我虽看不出她的品性思虑来,可是和月英高谈了一阵之后,又戚促戚促的咬耳朵私笑的那种行为,我终竟有点心疑。她坐了二十多分钟,我请她和那跟包的小孩吃了些点心,就告辞走了。月英因此奇遇,又要我在上海再住一天,说明天早晨,她要上夏月仙家去看她,中午更想约她来一道吃饭。
第二天午前,太阳刚晒上我们的那间朝东南的房间窗上,她就起来梳了一个头。梳洗完后,她因为我昨夜来的疲劳未复,还不容易起来,所以就告诉我说,她想一个人出去,上夏月仙家去。并且拿了一枝笔过来,要我替她在纸上写一个地名,她叫人看了,教她的路。夏月仙的住址,是爱多亚路三多里的十八号。
她出去之后,房间里就静悄悄地死寂了下去。我被沉默的空气一压,心里就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万一她出去了之后,就此不回来了,便怎么办呢?”因为我和她,在这将近一个月的当中,除上便所的时候分一分开外,行住坐卧,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今朝被她这么一去,起初还带有几分游戏性质的这一种幻想,愈想愈觉得可能,愈觉得可怕了。本来想乘她出去的中间,安闲的睡它一觉的,然而被一个幻想来一搅,睡魔完全被打退了。
“不会的,不会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像这样的自家的宽慰一番,自笑自的解一番嘲,回头那一个幻想又忽然会变一个形状,很切实的很具体的迫上心来。在被窝里躺着,像这样的被幻想扰恼,横竖是睡不着觉的,并且自月英起来以后,被窝也变得冰冷冰冷了,所以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走出床来,起来洗面刷牙。
洗刷完后,点心也不想吃,一个人踱着坐着,也无聊赖,不得已就叫茶房去买了一份报来读。把国内外的政治电报翻了一翻,眼睛就注意到了社会记事的本埠新闻上去。拢总只有半页的这社会新闻里,“背夫私逃”,“叔嫂通奸”,“下堂妾又遇前夫”等关于男女奸情的记事,竟有四五处之多。我一条一条的看了之后,脑里的幻想,更受了事实的衬托,渐渐儿的带起现实味来了。把报纸一丢,我仿佛是遇了盗劫似的帽子也不带便赶出了门来。出了旅馆的门,跳上门前停在那里兜卖的黄包车,我就一直的叫他拉上爱多亚路的三多里去,可是拉来拉去,拉了半天,他总寻不到那三多里的方向。我气得急了,就放大了喉咙骂了他几句,叫他快拉上X世界的近旁,向行人一问,果然知道了三多里就离此不远了。
到了三多里的那条狭小的弄堂门口,我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喘着气,按着心脏的跳跃,一边又寻来寻去的寻了半天第十八号的门牌。
在一间一楼一底的龌龊的小楼房门口,我才寻见了两个淡黑的数目18,字写在黄沙粉刷的墙上。急急的打门进去,拉住了一个开门出来的中老妇人,我就问她,“这儿可有一个姓夏的人住着?”她坚说没有。我问了半天,告诉她这姓夏的是女戏子,是在X世界唱戏的,她才点头笑着说,“你问的是小月红罢?她住在二楼上,可是她刚看见她同一位朋友走出去了。”我急得没法,就问她:“楼上还有人么?”她说:“她们是住在亭子间里的,和小月红同住的,还有一位她的师傅和一个小女孩的妹妹。”
我从黝黑的扶梯弄里摸了上去,向亭子间的朝扶梯开着的房门里一看,果然昨天那小女孩,还坐在对窗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吃大饼。这房里只有一张床。灰尘很多的一条白布帐子,还放落在那里。那小女孩听见了我的上楼来的脚步声音,就掉过头来,朝立在黑暗的扶梯跟前的我睇视了一回,认清了是我,她才立起来笑着说:
“姊姊和谢月英姊姊一道出去了,怕是上旅馆里去的,您请进来坐一忽儿罢!”
我听了这一句话,方才放下了心,向她点了一点头,旋转身就走下扶梯,奔回到旅馆里来。
跑进了旅馆门,跑上了扶梯,上我们的那间房门口去一看,房门还依然关在那里,很急促的对拿钥匙来开门的茶房问了一声:“夫人回来了没有?”茶房很悠徐的回答说,“太太还没有回来。”听了他这一句话,我的头上,好像被一块铁板击了一下。叫他仍复把房门锁上,我又跳跑下去,到马路上去无头无绪的奔走了半天。走到S公司的前面,看看那个塔上的大钟,长短针已将叠住在十二点钟的字上了,只好又同疯了似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跑上楼去一看,月英和夏月仙却好端端的坐在杯盘摆灯的桌子面前,尽在那里高声的说笑。
“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见了月英的面,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和一种马上变不过来的激情,只冲出了这一句问话来,一边也在急喘着气。
她看了我这感情激发的表情,止不住的笑着问我说:
“你怎么着?为什么要跑了那么快?”
我喘了半天的气,拿出手帕来向头上脸上的汗擦了一擦,停了好一会,才回复了平时的态度,慢慢的问她道: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