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罢!”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时候,质夫忽而打了一个冷痉。他仰起头看看青天。从狭隘的街上只看见了一条长狭的茫茫无底的天空,浮了几颗明垦,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气上面。一种欢乐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质夫的心地占领了。风世要留质夫住在城里,质夫怎么也不肯。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的替他开了门。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质夫回到了学校里,轻轻叫开了门。摸到自家房里,点着了洋烛,把衣服换好睡下的时候,远处已经有鸡啼声叫得见了。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像,道旁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黄叶也沙啦沙啦的飞坠下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性,与质夫的宣传合作了一处,近来游荡的风气竟在A地法政专门学校的教职员中间流行起来。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荡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见了。坏妓女在五六年前,总要算是A地第一个阔窑子,后来跟了一个小白脸跑走了,失了踪迹。昨天席上我忽然见了她那一种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说那小白脸已经死了,现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为我担忧似的,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故意垂头丧气的说‘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难为她为我洒了一点同情的眼泪,并且教我闲空的时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龙庵说: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罢,顺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潮,他们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潮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学生的面,总感着一种压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学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吗?——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与风潮前的勇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学生见面的日子。一下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到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课,又要去看那些学生的不关心的脸色,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的教门馆去谋一个醉饱,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阴。所以风潮结束,第二次搬进学校之后,质夫总每天不得不进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觉得他们是同他一样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质夫听了许明先的话,不知不觉对倪龙庵宣传了游荡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龙庵听了却装出了一副惊恐的样子来对质夫说:
“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学生撞见了,你怎么好?”
质夫回答他说:
“色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学生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哟!”
这几句话说得倪龙庵心动起来,他那苍黄瘦长的脸上,也露了一脸微笑说:
“但是总应该隐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的。质夫吃完了午饭便跑进龙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对龙庵说:
“今晚上我约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个搭子罢。一个是吴风世,一个是风世的朋友,我们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认得他不认得?现在我进城去了,在风世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