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家中还只是两个人。时间是冬天,××落雪,雪特别大,每天早上丈夫出门都得用皮领大衣蒙了颈上车,她在这样日子中只成天在家中炉子边烤火,因为天气太冷,出门打牌也不常有了。
在这样大冷天气的一个星期日,丈夫不办公,也不出门,两人围炉谈了一些小绅士所知道的范围以内的闲话。然他想要邀她到一个城南的××公园去玩,她也正有这样意思,就穿了她缝就不久的新狐皮外套,两人坐车到××公园去。
这次出门带了一个意外的欢喜回家,在园中看梅,他们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在当这夫妇结婚那一年吃过喜酒,把时间再回溯上去,又是某一年热天扎草龙求雨时舞过龙尾的。
他们是老朋友。没有遇到他以前,这夫妇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去了,他却也没有听人说到这夫妇是在××。他才来××不久,还没有从别处打听到他们住在此处的消息,无意中,在公园却碰头了。
当时这夫妇是不认识他了的。他倒容易认得到这夫妇。因为他听到他们说话,看到他们的脸貌,还有一些痕迹可以找出这过去两人的轮廓,他冒失的打了招呼。
大海中的叶子,因为风也有飘在一处的时候。他们是同叶子一样晤了面聚在一起的。
当天这夫妇就把这客人款待到家中。客人原来是从哈尔滨一个机关派来往××,作为办事处代表的。各人道及一切,各人才知道过去近十年来的事情。在客人眼光中,主人夫妇,已仿佛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夫妇了。然而对于她,客人当然是另外就感到一种亲昵又另外感到一种惆怅的,因为客人还是独身,在这一个家庭中当然有一点反省的惆怅,这惆怅又似乎只是主人所给,而从主妇方面作客,可以取回。
在客人面前,这作主人的处处显示好丈夫的风度,客人为此总有点不安。他虽然是同他们吃饭谈天,他想到一些事都据说是聪明人不应想的事。他依稀觉到这女人已没有保留在他印象中的完全,对于美人迟暮自不免兴一种感伤,但他若想想他自己,也到了一礼拜不修脸就不成样子的人,他就觉得未来生活渺茫,把自己安顿到一极可笑的故事的拟想上了。
那好丈夫在晚上把客人陪送到客人自己的住处回来后,还是同她谈客人小时的故事。因为这故事,半是丈夫自己的,一半是她很高兴议论到的,所以她没有把他的兴味减少,还帮助了他一些记忆。
谈到草龙的故事,丈夫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他赌了咒,说不把你讨到家中不是人。我同他在路上还谈到这个话,他笑。他当真没有结婚,但当然不是为你。”
这话是附到被她浇水以后草龙出门时说的。在丈夫的感觉上,世界上完全是好人,朋友则是好人中的好人,说到这话,不过是间接证明这好朋友的可爱罢了。一个不懂爱情的人虽结婚多年,对于恋爱的知识,是正如药剂师对药瓶间的知识一样,知道药可以使人生死,却并不很分明医理知道某类病人所需药的分量的。
她呢,她听到丈夫的话也只有笑。使未来的生活陡临断崖,惊心怵目,她不能负多少责任。一个女子是在给与,她是在尽了丈夫所给她爱情的力保护自己,到后也给了她所能给的给丈夫这朋友了。
“他不应当说这种话,”在过后,她虽没有把自己所作的事责任推卸到丈夫所说的话上心思,但若他不曾说过前面那故事,她为保护自己,会比她所能做过的还见坚定。客人到后来其所以与她作了些任性的事,直到留下这污点——一个小小生命,仍然不是她一人的罪过!